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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頭,就在母親的右手裡拎著;我有可能吃它,如果父親能夠回來。如果父親鐵了心不回來,母親是一怒之下把它煮了給我吃呢還是一怒之下把它賣了讓我空歡喜一場呢?大和尚,我的確是個沒有出息的孩子,剛才還在為了父親的再次出走而想三想四,但一嗅到肉的氣味就滿腦子是肉了。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是註定了不會有出息的,如果我生在革命年代,而又不幸地在敵人的陣營里當了官,只要革命的人們請我吃一盆肉,我就會毫不猶豫地率領部隊投降。反過來,敵人那邊只要給我兩碗肉吃,我又可能帶著隊伍投降回去。這是我當時的卑俗想法,後來,我家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我可以放開肚皮吃肉時,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比肉更寶貴的東西。
又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超過我們後,回頭喊叫:
嗨,老楊,跑什麼呢?是去賣豬頭嗎?
這個人我也認識。他也是一個做燒肉的。他的車子上也馱著一個散發著肉香的鐵皮箱子。他是村長老蘭的妻弟,辱名叫蘇州,學名叫什麼我忘記了。也許是因為他的辱名太響亮我故意地忘記了他的學名。蘇州,蘇州,起這樣的名字,不知道他的爹娘是怎樣想的。他是我們村子裡很少幾個不以屠殺動物為職業的人,有人說他信奉佛教,不殺生,但他把畜生的下貨紅燒了賣給別人吃。他的嘴唇和腮幫子整天油光光的,從頭頂葷到腳後跟,看樣子也不像一個佛教徒。我知道,他在製作肉食時也往裡添加色素和甲醛,所以他製作出來的肉食也像沈剛製作出的肉食一樣呈現著鮮艷的色彩散發著怪異的香氣。據說這些東西對健康有害,但我寧願吃這些有害的東西,我也不願意吃無害的蘿蔔白菜。這人在我的心目中還是一個好人。他是老蘭的妻弟,姐夫小舅子,本應該沆瀣一氣狼狽為jian,但他竟然與老蘭不睦。老蘭是我們村子裡的土皇上,人們都著臉巴結還巴結不上呢,所以大家認為他是個怪物。他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 善惡到頭總有報 ,見到大人對大人說,見到小孩對小孩說,沒人的時候就自言自語。他一邊往前騎著車,一邊歪回頭喊叫著:
老楊,如果是賣豬頭,就不要往集上跑了,送到我家去就行了,集上什麼價我給你什麼價。善惡到頭總有報啊!
母親不理他,拖拉著我繼續奔跑。我們看到,因為頂風的關係,蘇州蹬車前進時身體的動作幅度很大,每一腳踩下去,似乎都有千百斤重。風吹拂著路邊楊樹上的枯枝,發出索索的聲響。可能是因為颳風的關係,天空晦暗,太陽升起來足有兩樹高了,還是紅紅的、薄薄的,幾乎she不出光線。被風吹拂得發白的路面上,時時可見乾燥成餅狀的牛屎。我們村子的農業已經徹底完蛋,大片的土地荒蕪,村子裡沒有人家養牛,那麼這些牛屎,就是那些鬼鬼祟祟的西縣牛販子們趕牛進村時留下的遺蹟。通過這些牛屎,我回憶起來當年跟隨著父親去給人家估牛時的光榮歲月,回憶起那些肉食的迷人的味道。我咽了一口唾沫,看看母親汗水淋漓的臉。她臉上流下來的汗水——也許還混雜著淚水,把她剛剛換上的化纖高領毛線衣的領子都弄濕了。楊玉珍,你這個既讓我痛恨又讓我同情的女人啊!然後我又不可遏止地想到了野騾子姑姑的那張紅彤彤的鴨蛋臉。那臉上有兩道連成一片的黑眉毛,眉毛下有兩隻眼白很少的眼睛,眼睛下是尖俏的長鼻子,鼻子下是長長的嘴。她的臉上的神情總是讓我聯想到某種動物,是什麼動物卻弄不清楚,直到後來有人到我們村子裡來推銷狐狸良種,看到那些被狐狸販子像關家兔一樣關在鐵籠子裡的傢伙臉上隱秘的神情,才猛然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每逢我跟隨著父親去野騾子姑姑那裡時,她總是微笑著,把一塊熱乎乎的牛肉或是豬肉塞到我的手裡,親切地說:吃吧,放開肚皮吃,吃完了還有!我感到她的微笑後邊似乎隱藏著一種小jian小壞,仿佛是要慫恿我做點壞事,然後她好看看熱鬧。但是我喜歡。別說她從來沒讓我幹過什麼壞事,就算是她讓我去幹壞事,我也會毫不猶豫。後來我親眼見到了父親跟她摟在一起,不瞞您說,大和尚,我的心中感到既幸福又感動,眼睛裡噙著淚花。那時候,我還不能很好地理解男女之間的事情。我十分納悶父親的嘴巴為什麼要與野騾子姑姑的嘴巴那樣親密地粘合在一起,並且發出了咂咂的聲音,仿佛各自要從對方的嘴巴里吸出、並且也真的吸出了什麼鮮美的液體。現在我當然知道了那叫做親嘴,用文明的話說就是 接吻 。當時我不知道親嘴的滋味,但是從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表情和動作上,我猜到了那是一種激動人心的事情,但也很可能是痛苦的事情,因為我看到在他們沒了命般地親嘴時,野騾子姑姑的眼睛裡飽含著淚水。
母親的體力顯然快要耗盡了,從蘇州超越我們之後,她的腳步就慢了下來。她的腳步慢了下來,我的腳步自然也就跟隨著慢了下來。她的腳步慢了下來,並不是她心中出現了什麼障礙,不,她的心中沒有任何障礙,她想趕到車站把父親抓回來的心思一點也沒有改變,我敢擔保,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我了解她,我一看她的臉、甚至一聽到她呼吸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導致她的奔跑速度減緩的主要原因就是她的力氣快要耗光了。她天不亮就起來,生火做飯,裝車上貨,裝車上貨時還要借著天氣寒冷滴水成冰摻水使假,然後就是與父親的戲劇般的驚心動魄的久別重逢,然後她又去買來一個大豬頭,甚至我還懷疑她去村子裡剛剛開發出來的溫泉澡堂里洗了一個硫磺澡,因為我在門口見到她時從她的身上嗅到了一股香噴噴的硫磺氣味。當時她的面色紅潤,精神煥發,頭髮濕亮,這些都是她剛剛洗過溫泉的證明。她真是滿懷著幸福和希望歸來,父親的再次出走,對她來說無異是頭上驚雷,又好似將一瓢冰水澆下來,使她從頭頂涼到了腳後跟。這樣的突然打擊如果落到別的女人頭上,她們如果不是當場癱倒也要放聲大哭,但是我母親僅僅是目瞪口呆了片刻工夫,馬上就清醒過來。她知道,對於她來說,最重要的不是癱倒在地裝死,更不是坐在地上哭天抹淚兒,最重要的事情是用最快的速度趕到車站,在火車開動之前,把那個雖然流離失所但還有幾分骨氣的男人攔住。在父親出走後的一段時間裡,母親不知道從哪裡學來了一句話: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從此她就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當成了她的口頭禪。母親的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與蘇州同志的 善惡到頭總有報 像一副對聯一樣在村子裡廣為流傳。母親之所以對這句話念念不忘,說明她感悟很深,到了危急關頭,哭是沒有用的,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屠宰村也不相信眼淚,要扭轉危機,只有干,只有行動。
我們氣喘吁吁地站在了車站候車室的大門前。這是個末等的支線小站,只有幾列客貨混裝的慢車在這裡停靠。候車室的大門外有一塊被風颳得光溜溜的空場,空場上豎立著一堵宣傳牆,牆上有標語的殘跡,還有暗藏的敵人用白粉筆寫上的反動標語,其內容多半是辱罵當地的黨政機關領導人的。宣傳牆前蹲著一個賣炒花生的小販,女的,圍著一條紫紅的圍巾,戴著一個灰白的大口罩,只露出兩隻眼,鬼鬼祟祟的。在她的身邊,站著一個男人,雙臂抱在胸前,嘴裡叼著菸捲,一臉無聊表情,面前守著一輛自行車,車架上放著一個鐵盆,盆里散發出肉味,肉上蒙著紗布。他不是沈剛,也不是蘇州,蘇州和沈剛到哪裡去了?他們那些色彩艷麗、氣味芬芳的肉食要被什麼人吃到肚子裡去呢?我怎麼知道!我一嗅就知道這個人盆子裡的肉是牛肉和牛雜碎,而且也添加了大量的色素和甲醛,使肉的顏色看起來格外的新,使肉的氣味聞起來格外的香。我的眼光往牛肉斜著,簡直像魚鉤,要把一塊牛肉或是一根牛腸子從盆子裡釣出來,但我的身體卻在母親的拖拉下,極不情願地來到了候車室的門前。
還是那種十幾年前流行的彈簧大門,要用吃奶的力氣才能拉開,拉開的過程中它會發出嘎嘎吱吱的巨響,而當你鬆手時,它會迅速地反彈回去然後再借著慣性反彈回來,如果此時你還沒離開它的活動範圍,你的屁股就會受到它的重重的一擊,輕則拍你一個踉蹌,重則拍你一個狗搶屎。我拉開大門,將母親放進去。然後我也疾速地閃身進去,在門扇反彈之前,跳到了候車室的中央,使這扇jian邪的大門拍人屁股的陰謀徹底破產。
我一眼就看到了父親和他與野騾子姑姑造出來的那個美麗女孩——我的妹妹。老天保佑,他們還沒有跑掉。
不知道是誰,從門外扔進來一件被血浸透、散發著腥氣的軍裝,落在我和大和尚之間。我驚訝地看著這不祥的東西,心中布滿迷霧。我看到軍裝上有一個銅錢大的洞眼,在血腥的氣息深處,還有微弱的仿佛久遠往事的硝煙和脂粉的氣味,絲絲縷縷地被我感知。我看到在軍裝的口袋裡,似乎露出來一角雪白,也許是一條絲綢的圍巾?好奇使我伸出手指,但是,一堆泥土和腐爛的葦箔,被幾片腐朽的碎瓦追隨著,從天而降,將這件血衣掩埋,在我和大和尚面前,頃刻之間便造出來一座小小的墳墓。我抬頭仰望廟頂,在那一片黑黢黢中,開了一個明亮的天窗。我很怕這座差不多被人遺忘的小廟倒塌,有點坐不安席的意思,但大和尚紋絲不動,呼吸調理得若有若無。門外的霧已經消散,燦爛的陽光照耀大地,院子裡的cháo氣在陽光下蒸發。那棵銀杏樹的葉片油汪汪的,煥發著勃勃生機。一個上穿著橘黃色麂皮夾克、下穿橄欖綠毛料軍褲、足蹬赭紅色高牛皮靴子、留著瀟灑的分頭、戴著一副鏡片圓圓的小墨鏡、嘴巴里叼著一根粗大雪茄的高個子男人,出現在院子裡。
第四卷
導讀:灶火熊熊,十分興旺。火光映紅了母親的臉。松木劈柴含油,好燒,耐燒,不需頻繁添加。母親完全可以離開鍋灶去干一些別的事情,但是她不離開。她就那樣沉靜地坐在灶前,雙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托著下巴,盯著灶膛里千變萬化但又萬變不離其宗的火焰,眼睛呢,閃閃發光。
男人腰板筆挺,膚色黑里透紅,讓我油然地想起,在電影裡看到過的那些狂妄而果敢的美國軍官的形象。但他不是美國軍官,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中國人。而且他一張口說話我就聽出來他是我們這地方的人。他講著和我一樣的方言土語,但是他的衣著打扮和舉手投足,都顯示出他來歷神秘,出身不凡。一句話,這絕對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與他相比,我們村子裡的大人物老蘭,就是一個十足的土鱉了。(剛想到此處,就仿佛聽到老蘭說:我知道城裡那些小市民瞧不起我們,他們認為我們是土鱉。呸,到底誰是土鱉?我的三叔,是國軍的飛行員,與飛虎隊長陳納德是菸酒不分家的兄弟。當大多數中國人還不知道地球上有個美國時,我三叔就跟美國大妞談過戀愛,竟敢說我是土鱉!)他走近廟門,微微一笑,臉上出現了孩子般的頑皮神情。他這種神情讓我感到與他似曾相識,很是親切。然後他就拉開了褲子的拉鏈,對著廟門,嘩啦啦地撒尿。濺起的尿水,零星地落在我赤裸的足上。他那根肉棍子,與大和尚身後的馬通神好有一比。我感到他是在侮辱我們,但看看大和尚,竟然還是紋絲不動,甚至臉上還出現了幾乎難以覺察的微笑。大和尚的面孔正對著那人的雞雞,而我是斜對著。正對著的不惱,斜對著的還惱什麼呢?那人的膀胱功能強大,撒出來的尿足足能淹死一棵小樹。許多的尿液,漾著啤酒般的泡沫,環繞著大和尚的破蒲團流淌。撒完了尿,他蔑視地抖抖,看我們不理睬他,就背轉身去,伸展開胳膊,擴張胸膛,嘴巴里發出低沉的吼叫。我看到,他右邊的耳朵,被陽光照透,像芍藥的花瓣一樣粉紅。一群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交際場上那種女人,身穿著剪裁合體的旗袍,顯示出窈窕的身段,燙著大鬈小鬈的頭髮,散發著珠光寶氣,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透出一種今人難以模仿的風度。我嗅著從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陳腐而高貴的氣味,心中洋溢著十分的感動。仿佛這些人,都與我有轉彎抹角的親戚關係。這些女人如一群羽毛絢爛的鳥兒,鶯歌燕語,唧唧喳喳,一擁而上,把穿麂皮夾克、耳朵透明的男人包圍了。她們有的扯著他的衣袖,有的抓著他的腰帶,有的暗中擰著他的大腿,有的往他的口袋裡塞紙條,有的往他的嘴裡餵糖果。有一個看起來很潑、年齡不好猜測、嘴唇上塗抹著銀灰色唇膏、穿一件潔白的絲綢旗袍、當胸繡著一枝紅梅花、乍一看好像剛被一梭子子彈打中、還沒來得及死去、胸脯高得如鴿子、看上去十分性感的女人,上前去,一聳身,高高的鞋跟離開了布滿淤泥的地面,手卻揪住了男子的那扇大耳朵,用略帶沙啞的甜蜜嗓音罵著:小蘭子,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那個叫小蘭的男人,誇張地叫喚著:哎喲我的乾媽,我對誰都敢忘恩負義,也不敢對您忘恩負義啊!還敢犟嘴,女人的手上又加了點勁兒,男人歪著脖子告饒不迭:乾媽,親媽,你輕點,小蘭再也不敢了,小蘭請乾媽去消夜賠罪好不好?女人放開手,恨恨地說:你的一行一動,我都了如指掌,你如果敢跟我調皮,我就讓人劁了你個狗雜種。男人誇張地用手捂住襠間,大聲叫嚷著:乾媽饒命,小蘭還靠著這個寶貝傳宗接代呢。傳你娘的大腿。那個女人罵著,說,看在眾家姐妹的面子上,給你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你想請我們去哪裡消夜?去 天上人間 ?麂皮男子問訊著。不去,不去,那裡新來了一個守門的鬼子,身上散著臭氣,我一聞到他的氣味就想吐。一個大眼睛尖下頦的女子尖聲說。她穿著一件紫色碎花布旗袍,頭上束著一條紫色的緞帶,化了若有若無的妝,看起來溫文爾雅,猶如一朵矢車jú。那就聽玉小姐的,一個豐腴的身體把黃色的綢旗袍幾乎要漲開的女人用明顯的諷刺口吻說,玉小姐跟著小蘭吃遍了全城大小飯館,哪裡好吃,她自然是最清楚的。玉小姐撇了一下嘴巴,但臉上還是掛著微笑,說:皇家莊園的翅湯是最好的,沈夫人您說呢?她徵求著先前那個擰過小蘭耳朵的貴婦的意見。既然是玉小姐說了,那就去皇家莊園。貴婦人不冷不熱地說。開路!麂皮男人揚起右臂,揮動了一下。一群女人簇擁著這個男人往前走去。我看到,他的兩隻手,分別按在兩個女人圓滾滾的屁股上。他們轉眼間沒了蹤影,但她們留下的香氣還在院子裡擴散,與麂皮男子的尿臊混合在一起,變成一股刺鼻的怪味。外邊傳來汽車發動、開走的聲音。廟堂和院子裡恢復了寧靜,我看看大和尚,知道我應該做的事情,就是繼續我的訴說。 事情既然開始了,就要有個結尾 。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