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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上午,街上傳來了一陣摩托的聲音。我預感到這摩托車會與我們家發生關係,果然那摩托的聲音在我家大門外停止了。我和妹妹飛跑著去拉開了大門,看到那個像豹子一樣敏捷的黃豹提著一個蒲糙編織的包子,對著我們走來。我和妹妹閃到大門的兩邊,宛如金童玉女,迎接著黃豹。我的鼻子,早就嗅到了從蒲包里揮發出來的腥味。黃豹對著我們微微一笑,有幾分親切,有幾分冷漠,謙恭中還蘊藏著高傲,總之是很有風度。那輛藍色的摩托車與他的騎手一樣,也是親切而冷漠、謙恭而高傲,很有風度地側歪在路邊,好像一個有身份的男子,歪著膀子站在路邊。黃豹走到我家院子中央,母親就從屋子裡迎了出來。在母親身後兩米處,跟隨著我的父親。母親滿面笑容,說:
是黃豹兄弟,快進屋。
羅家嫂子, 黃豹彬彬有禮地說, 村長讓我來給你們送點年貨。
這怎麼好意思…… 母親激動不安地說, 我們無功無德,怎麼好吃村長的東西……
這是村長的命令, 黃豹將蒲包放在放在母親腳前,說, 我走了,祝你們春節愉快!
母親張開雙臂,好像要拉住黃豹,但黃豹已經到了大門口。
真是不好意思…… 母親說。
黃豹回頭對著我們招招手,然後就像突然到來一樣突然地走了。大街上響起了摩托的吼叫。我們趕到大門口,看到摩托在他的胯下,噴出一道青白的煙,蹦蹦跳跳地朝西跑去,轉眼就拐進了蘭家胡同。
我們一家人在大門口呆了足有五分鐘,看到賣燒肉的蘇州騎著自行車從火車站的方向躥來,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估計到他的生意很好。他大聲地喊叫著:
老楊,過年了,不買點燒肉?
母親沒有理睬他。
他用更大的聲音說:
留著錢買墓地嗎?
去你娘的,你們家才買墓地呢! 母親罵了蘇州一句,然後把我們拉進門內,關上了大門。
在堂屋裡,母親打開了那個濕漉漉的蒲包,顯出了那些紅的白的與冰凍結在一起的海貨。母親一樣樣地往外拿著,同時回答著我和妹妹的問詢。母親的海產品知識很是淵博,儘管在此之前我從來沒在家裡見過這些稀奇之物,但母親全部認識它們。看樣子父親也認識它們,但他沒有充當講解員。他蹲在房屋中央的火爐邊上,用火鉗子夾出一塊火炭,點燃了一根菸捲,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這麼多東西……這個老蘭…… 母親翻動著魚蝦,憂慮重重地說著, 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
既然送來了,那就吃吧, 父親果斷地說, 我跟著他干就是了。
晚上,電燈的光芒照亮了我家的大瓦房,使用煤油燈的晦暗歲月已經被我們拋到了後邊。在耀眼的燈光下,在母親感念老蘭恩德的嘮叨聲中,在每逢母親感念老蘭恩德時父親臉上必定出現的尷尬表情中,我們度過了春節。這是一個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過的豐盛的春節,我們的年夜飯桌上,第一次出現了紅燒對蝦——像擀麵棍子那樣粗的大對蝦。第一次出現了清蒸螃蟹——像馬蹄那樣大的大螃蟹。第一次出現了油煎鯧魚——比父親的巴掌還要大的鯧魚。還有幾種我從來沒有吃過的海產品,譬如海蜇,譬如墨斗魚。這使我第一次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許多與肉同樣好吃的東西。
四個工匠,圍繞著那輛平板車,喝酒吃肉。車上鋪一張報紙,就成了他們的餐桌。我看不清報紙上的肉,但我嗅到了肉的氣味。我知道他們吃著兩種肉,一種是木炭烤羊肉串兒,加了很多孜然;一種是蒙古烤肉,加了很多奶酪。大道對面的繁華夜市尚未歇業,一撥食客走了,另一撥食客緊接著到來。那個翹下巴的男子,突然捂著腮幫子叫喚起來。問他怎麼啦,他說牙痛。駝背的老者冷笑了一聲。小個子男人說:告訴你不要胡說,你還不信。現在信了吧?這是肉神給你點顏色瞧瞧,厲害的還在後邊呢。翹下巴男子捂著嘴巴,嗚嗚啦啦地說:哎喲親娘,痛死我了。老者狠抽了一口煙,菸頭上的紅火照著他嘴巴周圍的短髭。牙痛的男子求告著:師傅,救救我吧。駝背男人沒好氣地說:你要記住,不管什麼木頭,一旦雕成了像,就不是木頭了。牙痛人說:師傅,好痛啊。駝背人說:還在這裡哼哼什麼?快到廟裡去,跪在神像前,掌自己的嘴巴,什麼時候不痛了,什麼時候罷休。翹下巴男子,手捂著腮幫子,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廟堂,跪在肉神像前,哭咧咧地說:肉神,肉神,小的再也不敢了,您老人家發發善心,饒了我吧……然後就掄起巴掌,啪啪地掌嘴。
大年初一上午,那個一直躲著我們的沈剛,自動地找上門來。進門後他按著老禮,跪在我們家的祖先牌位前磕了一個頭,然後進入了我們的房子。他的出現使我們全家都感到意外,母親沒頭沒腦地說:
怎麼是你?
平日裡見到我們總是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嘴臉的沈剛,臉上竟然出現了低眉順眼的小表情,他從懷裡摸出一個鼓鼓的信封,尷尬地說:
嫂子,兄弟沒有本事,做買賣做賠了,借嫂子的錢,一直還不上,去年忙活了一年,多少掙了幾個,欠嫂子的錢,無論如何也要還了。這是三千塊,嫂子點點……
沈剛將那個信封放在母親面前,身體往後一退,坐在我們家炕前那條長凳上,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抽出兩支,欠起身,遞給坐在炕沿上的父親。父親接了一支。他把另一支遞給母親。母親不接。母親穿著高領的紅色化纖毛衣,臉被映得紅撲撲的,顯得很年輕。煤炭在爐子裡轟轟地燃燒著,屋子裡很暖和。自從父親歸來後,我們家可以說是好戲連台,母親心情愉快,臉上那種兇巴巴的表情消逝了,連說話的聲音都起了變化。母親和善地說:
沈剛,我知道你確實賠了,要不也不會拖這麼久。當初敢把這幾個血汗錢借給你,就衝著你是個本分人。你主動來還錢,我真是想不到,做夢也想不到。你讓我很感動。為這事嫂子說過一些不好聽的,你別往心裡去。咱們還是好鄉親,你大哥也回來了,往後咱們少不了打交道,如果你有用著我們的地方,千萬別客氣,通過這件事,嫂子更認清了你是個靠得住的人……
嫂子,您還是把錢點點…… 沈剛說。
好吧, 母親說, 當面鑼對面鼓,借錢還錢當面數。少一張沒什麼,萬一多一張呢?
母親從信封里把那摞錢抽出來,手指蘸著唾沫數了一遍,然後遞給父親,說: 你再數一遍吧。
父親很麻利地把錢數完,放回到母親面前,說: 三千,沒錯。
沈剛站起來,咧咧嘴,似乎有些為難地說:
嫂子,是不是把那張借據給我?
你不說我還真忘了, 母親說, 可是我把那張借據放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小通你知道我把那張借據放到什麼地方嗎?
我不知道。
母親跳下炕去,翻箱倒櫃,終於把那張借據找了出來。
沈剛接過借據,認真地看了幾遍,確認無疑後,仔細地裝進內衣口袋。走了。
在那個工匠啪啪掌嘴的過程中,我低聲對大和尚講述著我的故事。我原來還以為我的講述會吸引這四個工匠前來傾聽,但他們對肉的興趣遠遠超過了對我的興趣。我曾經動過對他們說出我就是肉神的原型羅小通的念頭,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想,大和尚不會喜歡我這樣做,而且,即便是我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
大年初二的晚上,那個自命不凡、一直想跟老蘭叫板的姚七,提著一瓶茅台酒來到我家。當時我們家正在堂屋裡圍著一張新添置的方桌就餐。姚七的到來,也讓我們感到意外,因為他是一個從來沒在我們家出現過的人。母親看了我一眼,我明白母親是在批評我沒有執行她的命令在吃飯前關上大門,結果讓這個傢伙溜了進來。姚七把他的脖子往前一探,看著我們桌子上的飯食,用一種讓我感到憤怒的腔調說:
嗬,很豐盛嘛!
父親嘴巴咧了咧,想說點什麼,但是沒有說出來。
母親說: 我們哪裡能跟你們家相比?粗茶淡飯,填飽肚子而已。
姚七道: 已經不是粗茶淡飯了。
我插嘴道: 這是我們昨天吃剩下的。我們昨天晚上吃了大蝦、螃蟹、墨斗魚……
小通! 母親打斷我的話,瞪我一眼,道, 飯堵不住你的嘴嗎?
我們吃了蝦, 妹妹一邊用手比量著,一邊說, 這麼大……
孩子口裡吐真言啊。 姚七說, 弟妹,羅通這次回來,你們家風大變了嘛。
我們過去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 母親說, 你該不是吃飽了無處消食找我們磨牙鬥嘴的吧?
確有要事跟羅通兄弟商量。 姚七鄭重地說。
父親將筷子一放,說: 到裡屋說吧。
有什麼怕人的事還要到裡屋去說? 母親瞪一眼父親,抬頭望望電燈泡,說, 再開一個燈,電費不是錢嗎?
這幾句話又顯出你的英雄本色了,弟妹。 姚七諷刺了母親一句,對父親說, 自然沒有怕人的事,老姚敢到大街上,用喇叭筒子對全村廣播。 他將那瓶茅台放在鍋台上,從懷裡摸出一捲紙,遞到父親面前,說, 這是我寫的揭發老蘭的材料,你在上面簽個字,我們聯手把老蘭拱倒,不能讓這個惡霸地主的後代橫行霸道下去了。
父親沒有接那份材料,看了母親一眼。母親低著頭挑一塊魚肉上的刺。父親悶了一會兒,說: 老姚,我出去折騰了這一番,心灰了,意冷了,什麼都不想了,只想好好過日子。你找別人簽去吧,這個名,我不簽。
姚七冷笑著說: 我知道老蘭給你家拉上了電,還讓黃豹給你家送來了一蒲包臭魚爛蝦。可你是羅通啊,你的眼窩子不至於這麼淺吧?老蘭這點小恩小惠就把你收買了?
姚七, 母親將魚肉夾到妹妹的碗裡,冷冷地說, 你別來拉著羅通跳火坑了。前幾年他跟著你與老蘭作對,最後落了個什麼下場?你在背後當狗頭軍師,撮弄著羅通死貓上樹。說穿了,你不就是想把老蘭拱倒自己當村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