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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呶,報幕員!”

    我趕緊看他一眼,說:

    “不像吧?她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錢英豪說:“要是不是她,我把眼珠摳出來給你當玻璃球兒玩!”

    我又看了她一眼,說:

    “模模糊糊有點像。”

    “別的不說,你就看看她那嘴吧,我敢打賭,咱全要塞的女兵數她嘴大。”錢英豪肯定地說。

    當我遵照著錢英豪的指示,再次回頭專門去看她那張大嘴時,卻碰上了她那惡狠狠的目光,嚇得我趕緊縮縮脖子,抽回眼睛,聽到她在背後罵我們:

    “流氓!”

    她的罵使人感到羞愧難當,因為我忽然意識到,不著彩妝的她更加令我迷醉,而最讓我迷醉的竟是她那張大嘴。

    她提著上台報幕的那束鮮花依然是去年獻給我們的那束花。她把它摔在桌子上,離著我很近。我看著那束花上沾著灰塵和化妝油彩,果然是束塑料花,錢英豪果然經驗豐富。我不由地去看她,但她已把身體側過了,將半個臉半個身體對著我們。她的臉上塗著濃厚的油彩,耳朵後邊和脖子上的皮膚顯得又灰又黃,這種對比使我產生了不舒服的感覺。她從化妝桌上端起一隻用綠色塑料繩編織套套著的果醬杯子,湊到唇邊,輕輕地呷了一口水。杯子裡有兩枚黑黑的東西晃動著,錢英豪說那是治啞嗓子的中藥胖大海。喝完水後,她又拿起一管紅顏色對著鏡子抹了抹嘴唇。她的舌苔焦黃,腮上有一些白色的小包從厚重的油彩中凸出來。這個像仙女一樣在我的思念中生活了一年半的女人,現在竟然與我近在咫尺,我看到了她的永遠無法被台下觀眾看到的東西。錢英豪竟然大模大樣地問她:  

    “老牛,我們的節目什麼時候上?”

    她用舌頭抿了一下嘴唇,斜看我們一眼,冷冷地說:

    “節目單上不是印著嘛!”

    然後她對著我們十分牛皮地皺了皺鼻子,狠狠地用白眼剜了我們一下,匆匆地跑出了化妝室。

    節目單上印著:

    滑稽小品:

    吃豆。

    表演者:

    錢英豪、趙金(黃縣守備團戰士)

    說實話,我們倆都不是濃眉大眼高鼻樑的英雄形象,做夢也沒有想到竟然當了演員登了台,儘管是臨時借調的。這件事純屬偶然:七七年春節,怕新戰士想家,連里要組織文娛晚會。指導員說,“四人幫”都粉碎了,今年咱要解放思想,不再搞什麼“擊鼓傳花”、“詩郎誦”等等老一套,大家開動腦筋、出點新花樣,只要內容健康就行。好的節目推薦到團里會演,在大禮堂,尤其是新同志要各顯神通,有本事不露可就埋沒了。

    指導員訓話後,錢英豪找我,說:  

    “趙金,咱倆出個節目吧?”

    “你別逗了,我這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見了生人臉就紅,讓我出節目,你還不如殺了我算了。”我沒好氣地說。

    “我這個節目好演,不要你說一句話,只要你上了台,張著口等著就行了。”錢英豪狡猾地笑著說。

    “這算什麼節目?”我納悶地問。

    錢英豪笑著說:

    “這個你就不懂了。哎,我問你,還記不記得張老六?”

    “當然記得,”我說,“咱跟著他割過糙。”

    “吃過他燒的豆!”錢英豪特別強調道。

    張老六是我們村裡的孤寡老頭,禿頭,小眼睛,羅圈腿,滿肚子鬼狐故事,以割糙賣糙為生,提到張老六,我的眼前立即展開了故鄉那一望無際的荒糙甸子,金秋時節,糙梢黃了,糙fèng里盛開著野jú花,滿甸子香氣濃郁。天藍得令人目眩,藍天上懸掛著白得讓人頭暈的雲。我們趕著牛,跟著張老六,到荒糙甸子裡去。頭上一片婉轉的鳥鳴,地下奔跑著野兔子。到了甸子邊緣,老六說:“孩兒們,偷豆子去吧!”我們一窩蜂撲到鄰村的豆地里,每人拔一堆干透了的豆棵子,抱著,跟著張老六,牽著我們的牛,深入到糙甸子中央。老六把我們偷到的豆棵子集中起來,吩咐我們去拾點干糙。我們一鬨而散,四下里拾來干糙,集中到老六身邊,老六把干糙順成一溜,把豆棵子均勻地鋪上,然後在上風頭點上火。火似一條龍往前走,噼噼啪啪豆爆響。火著到頭,地下餘下長長一條灰燼,個別的糙梗還在扭曲著燃燒,冒著細弱的青煙,大批的青煙消散在糙地里。適才的火焰烤得我們肚皮灼疼,焦豆的香味已從薄灰中散出來。張老六的禿頭上汪著一層油,沾著幾線白灰。我們都看著我們的領袖。他說:“脫下褂子來,都給我煽!”我們脫下褂子,煽煽煽!煽煽煽!煽走灰燼露出青色的地皮和均勻地散布在地上的焦黃的豆。張老六燒豆的技術一等第一,不焦糊不夾生,又蘇又脆,香氣滿嘴。他說:“吃吧孩兒們!”嗷地一聲我們撲上去,有跪著的有蹲著的,用最快的速度吃。有單手撿了往口裡掩的。有抓起一把吹吹灰屑整把往嘴裡掩的——這是我的方式,雖笨拙但實惠,缺點是經常把泥塊、兔子屎之類的東西吃到嘴裡去。張老六是吃豆的技術能手,他左右開弓,手指像雞啄米一般迅速。我們是把豆掩到嘴裡,張老六是把豆遠遠地投進嘴裡。他不用眼睛,全憑感覺,焦黃的豆粒百發百中地蹦到他的嘴裡去。吃完豆後,我們的嘴巴烏黑,張老六的嘴巴灰塵不沾。錢英豪羨慕他吃得瀟灑,跟著學,開始很慢,不幾天後便超過了張老六。錢英豪心靈手巧,學什麼會什麼,上樹、鳧水、夾鳥、打彈弓,都是一流高手。我也跟著他練這練哪,但什麼也練不成……  

    他找了一個酒瓶子放在窗台上,退後幾步,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黃豆,對我說:

    “看著。”

    然後他把那些黃豆一粒粒地往酒瓶里投,雖然不是百發百中,但也是八九不離十。我很佩服但決不驚訝,我知道他什麼事都能幹出來。他說:

    “看到了?”

    “看到了。”

    “明白我的意思了沒有?”

    “不明白。”

    “你真笨!”

    “我從小就笨,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

    “我想咱倆出個吃豆的節目。”

    “怎麼吃?”

    “咱倆上台,你張著口,我把豆粒一粒粒都投到你嘴裡去。”

    我一聽就火了,說:

    “你想用生黃豆脹死我?”  

    他笑著說:

    “你個笨蛋,我到炊事班炒熟不就行了。”

    我擔憂地說:

    “你能保證顆顆都投到我嘴裡去?”

    “咱練練試試。”

    他讓我背靠窗台站著,他自己退到牆根,命令我:

    “張開口!”

    我張開口。

    “把嘴咧大點。”

    我咧大嘴。

    他摸出黃豆,投過來,黃豆打到我的鼻子尖上。

    “你別瞎胡鬧了!”我摸了一把鼻子說。

    “第一顆不算,人家炮兵打炮還允許試she三發呢!好夥計,張大嘴,讓我練練。”

    我仰起頭,張開嘴。

    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著一粒黃豆,稍微一瞄準,嗖一聲,那粒黃豆果然恰好飛進我的口腔。連續投了十幾顆,除了有一顆打在我嘴角上彈落在地外,其餘的發發命中。這時正好副指導員進來,一看這陣勢,問道:  

    “錢英豪,你又拉著趙金搞什麼鬼名堂?”

    錢英豪說:

    “報告副指導員,我們倆正在排練文藝節目。”

    副指導員說:

    “什麼文藝節目?”

    錢英豪說:

    “吃豆。”

    我把嘴裡的黃豆吐出來攥在手裡,看著錢英豪對副指導員連說帶比劃地講解著我們的節目。錢英豪說完了,副指導員歪著嘴笑道:

    “你這小子滿肚子歪門邪道!你們表演一下給我看。”

    錢英豪又把幾十顆黃豆扔到我的嘴裡,這次是每發必中,沒有一顆瞎的。副指導員也不由地讚嘆道:

    “你小子,在這兒當兵真是屈了材料,應該把你送到雜技團里去!這個節目基礎不錯,來來來,咱把它提高一下!”

    副指導員很有文藝細胞,他讓我不要僵立不動,要主動配合錢英豪。副指導員說:

    “這個節目有兩個方面的要求,第一方面的要求是針對錢英豪的:你要練到不論從什麼角度、不論用什麼姿勢,都能把黃豆投到趙金嘴裡去。第二方面的要求是針對著趙金的,趙金要練到能用嘴巴接到不論錢英豪從什麼角度,用什麼姿勢投過來的黃豆的程度。”  

    “副指導員,”我擔憂地說,“那我不就成了一條大黃狗了嗎?”

    副指導員笑著說:

    “可以用狗的意識去練,但你不是大黃狗。”

    “副指導員,能不能讓炊事班把黃豆炒熟?”我問。

    副指導員瀟灑地說:

    “沒問題,先炒十斤,用完再炒。”

    我們的節目在連里引起轟動。到團里又引起轟動。據說我們那個不識字的大老粗許團長說他奶奶的從哪裡招來這樣兩個日怪兵,簡直是成了精。我們在團部禮堂演出時,觀眾席上有一個女人是戰士業餘劇團副教導員的家屬,她把我們的表演情況告訴了丈夫……就這樣,我們坐在守備區禮堂的化妝室里了。

    前台主任冷漠地通知我們:

    “《吃豆》準備上場。”

    我和錢英豪走出化妝室,站在一道側幕後,與千嬌百媚的牛麗芳站在一起。舞台上正在表演著陝北秧歌劇《兄妹開荒》,男的侉聲侉氣,女的尖聲尖氣,腳後跟跺得舞台上的地板撲通撲通響。牛麗芳斜著眼看我們,我感到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對我們的輕視和仇恨。

    《兄妹開荒》演完了,兩個演員氣喘吁吁地走到後台,正為一件什麼事在低聲拌嘴。台上開荒,台下吵嘴。牛麗芳閃到舞台上去了,我清楚地聽到她向台下觀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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