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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甲往前挪動了一步,將黑碗移到一隻手裡端著,用另一隻手捏住一把湯匙,舀起參湯,往孫丙的嘴裡灌去。當湯匙觸到孫丙的唇邊時,他的嘴巴貪婪地張開,好似一個瞎眼的狗崽子,終於噙住了母狗的奶頭。小甲的手一抖,參湯大部流到了孫丙的下巴上——這裡曾經是美髯飄揚——趙甲不滿地說:
小心點!
但小甲這個殺豬屠狗的傢伙,顯然不是幹這種細活兒的材料,他舀起的第二匙參湯,多半還是灑在了孫丙的胸脯上。
怎麼弄的, 趙甲顯然是心痛參湯,他把燈籠遞到小甲手裡,說, 舉著燈籠,我來喂!
沒及他把黑碗從小甲手中接過去,孫眉娘上前一步,搶先把黑碗端在了自己手上。她用溫柔的聲音說:
爹呀,你遭了大罪了啊,喝一點參湯吧,喝一點你就好了……
余看到孫眉娘的眼睛裡淚水汪汪。
趙甲還是高舉著燈籠,小甲用手托住了孫丙的下巴,眉娘用湯匙舀起參湯,一點一滴也不浪費,全部地餵進了孫丙的口腔。
這情景讓余暫時地忘記了這是在升天台上看要犯,而是看一家三口在服侍一個生病的親人喝參湯。
餵完一碗參湯後,孫丙的精神好了許多。他的呼吸不是那樣粗重了,脖子也能支撐住腦袋的重量了,嘴巴里不往外吐血了,臉皮上的腫脹也似乎消了一些。眉娘把黑碗遞給小甲,動手就去解將孫丙捆綁在十字架上的牛皮繩子。她的嘴巴里充滿溫情地嘮叨著:
爹呀,不要怕,咱這就回家去……
余腦子裡一片空白,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還是趙甲老辣,他將燈籠塞到小甲手裡,縱身插在了孫丙和眉娘之間。他的眼睛裡閃爍著冷冷的光芒,嘴巴里發出一聲乾笑,然後他說:
賢媳,醒醒夢吧,這個人是朝廷的重犯,放了他要誅滅九族的!
孫眉娘伸出手,在趙甲的臉上豁了一把,緊接著她的手在余的臉上也豁了一把。然後她就跪在了趙甲和余的面前,嘴巴一咧放出了悲腔。她哭喊著:
放了俺爹吧……求求你們,放了俺爹吧……
余看到,在明亮的月光下,台下的百姓們也撲通撲通地跪了下來。眾多的聲音錯綜複雜,但喊叫的都是同樣的話語:
放了他吧……放了他吧……
余心中波瀾起伏,感嘆不已。嗨,百姓們,你們哪裡知道這眼前的情勢,你們哪裡知道孫丙的心理,你們只看到了孫丙在台上苦苦煎熬,但你們想沒想,孫丙大口地吞咽參湯,就說明他自己還不願意死,但是他也不願意活,如果他想活,昨天夜裡,他就逃脫了牢籠,神不知鬼不覺地逍遙法外了。面對著這樣的情況,余也只能靜觀待變,孫丙忍受了這樣的酷刑,他已經成了聖人,余不能違背聖人的意志。余揮手招來幾個行役,低聲吩咐,讓他們把孫眉娘從升天台上架下去。孫眉娘竭力地掙扎著,嘴裡罵出了許多骯髒的話,但畢竟抵擋不住四個行役的力氣,他們連推帶拉地將她弄到台下去了。余吩咐衙役,讓他們分成兩班,一班在台上值守,一班下去休息。一個時辰後前來換班,休息的地點,就在通德書院臨街的那間空房。余對留下值班的衙役們說:重點把住台前漫道,除了趙甲父子,任何人都不許上台。還要密切關注高台四周,防止有人攀爬而上。如果孫丙出了事情——被人殺死或是讓人劫走,那麼,袁大人就會砍余的腦袋,但是在袁大人砍余的腦袋之前,余會先砍掉你們的腦袋。
三
漫長的兩天兩夜熬過去了。
第三天的凌晨,余巡視了升天台後,回到書院空房,和衣躺在只鋪了一層葦席的青磚地上。換班下來的衙役們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夢話連篇。八月的蚊蟲兇狠歹毒,咬人不出聲,口口見血。余掀起衣襟蒙住頭面,躲避蚊蟲的叮咬。室外傳來拴在書院大楊樹下餵養著的德國洋馬抖動嚼鐵、彈動蹄子的聲響,還有牆腳野糙叢中秋蟲的淒涼吟唱。似乎還有嘩嘩啦啦的水聲時隱時現,不知道是不是高密東北鄉的馬桑河水在憂愁地流淌。余心中蕩漾著悲涼情緒,神魂不定地進入了夢鄉。
老爺老爺不好了, 焦急的喊叫把余從夢中驚醒。余冷汗涔涔,看到小甲那張愚蠢里隱藏著jian猾的臉膛,聽到他結結巴巴地說, 老爺老爺不好了,孫丙孫丙要死了!
余不及多想,起身衝出空房。燦爛的秋陽已經高掛東南,天地間白光閃爍,刺得余眼前一片黑暗。余捂著眼睛,跟在小甲身後,奔向高台。趙甲、眉娘還有值班的衙役,已經簇擁在孫丙身旁。余沒到近前就嗅到了二股惡臭,看到在孫丙的頭上飛舞著成群的綠頭蒼蠅。趙甲手持一支用馬尾紮成的蠅拂子,在孫丙的頭上揮舞著,把許多的蒼蠅打得紛紛落地,但隨即就有更多的蒼蠅飛來,它們往孫丙的身上飛撲,捨生忘死,前赴後繼,不知道是孫丙身上散發的氣味吸引著它們,還是冥冥其中有一股驅使著它們的神秘力量。
余看到,眉娘不避污穢,站在孫丙的眼前,用一條白色的綢手絹,擦拭著蒼蠅們用閃電般的速度下在孫丙身上的卵塊。余的目光厭惡地跟隨著眉娘的手指移動,從孫丙的眼睛到孫丙的嘴角,從孫丙的鼻孔到孫丙的耳朵,從孫丙肩頭上流膿淌血的傷口,到他裸露的胸脯上結痴的創傷……那些卵塊在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了蛆蟲,蠢動在孫丙身上所有cháo濕的地方。如果沒有眉娘,用不了兩個時辰,孫丙就會被蛆蟲吃光。余從這撲鼻的臭氣里,嗅到了死亡的氣味。
孫丙的身上不但散發著撲鼻的惡臭,還散發著逼人的熱量。他簡直就是一個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爐子啊,如果他還有五臟六腑,他的五臟六腑已經烤炙得不成模樣。他的嘴唇已經乾裂得像焦煳的樹皮,頭上的亂毛也如在炕席下烘烤了多年的麥糙,只要吹一個火星,就會燃燒,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斷裂。但他還沒有死,他還在喘息,喘息的聲音還很大,他的兩肋大幅度地起伏,胸腔里發出呼隆呼隆的疾響。
看到余來到,趙甲和眉娘暫時地停止了手中的動作,眼巴巴地望著余,目光里流露出企望。余屏住呼吸,伸出手掌,試了試孫丙的額頭,他的額頭像火炭一樣幾乎把余的手指燙傷。
老爺,怎麼辦? 趙甲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六神無主的神情,老雜種,你也有糙雞的時候!他焦急而軟弱地說, 如果不趕快想法子,他活不到天黑……
老爺,救救俺爹吧…… 眉娘哭著說, 看在俺的面子上,救他一命吧……
余沉默著,心中哀傷,為了眉娘,這個愚蠢的女人。趙甲怕孫丙死,是為了他自己;眉娘怕孫丙死,是喪失了理智。眉娘啊,他死了不是正好脫離苦海升人了天界嗎?何必讓他忍受著蓋世的痛苦苟延殘喘去為德國人的通車大典添彩增光。他活一刻就多遭一刻罪,不是一般的罪,是刀尖上的掙扎,是油鍋里的煎熬啊;但是反過來想,他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傳奇和悲壯,就讓百姓們的心中多一道深刻的印記,就是在高密的歷史上也是在大清的歷史上多寫了鮮血淋漓的一頁……前思後想,左顧右盼,心中車輪轉,余失去了決斷。救孫丙是順水推舟,不救孫丙是逆水行船,罷罷罷,難得糊塗啊!孫丙,你感覺怎麼樣啊?他艱難地抬起頭,嘴唇哆嗦著,發出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從他的眼fèng里,she出了灼熱的黑里透紅的光線,好像she穿了余的心臟。孫丙巨大而頑強的生命力讓余受到了猛烈地震撼,一瞬間余感到自己的心中只有一個強烈的信念:讓他活下去,不能讓他死,不能讓這場悲壯的大戲就這樣匆匆地收場!
余吩咐兩個行役,去搬請縣裡最好的醫生:南關擅長外科的成布衣,西關精於內科的蘇中和。讓他們帶上最好的藥物,用最快的速度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故意延誤者,殺無赦!——兩個衙役飛跑著去了。
余吩咐一個衙役去紙紮店搬請紙紮匠人陳巧手,讓他帶著全部的家什和材料立即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街役飛跑著去了。
余吩咐-個行役去成衣店搬請裁fèng章麻子,讓他帶上全部的家什還要他帶上兩丈白色紗布立即趕來,就說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袁大人的命令,膽敢違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誤者,殺無赦!——一個衙役飛跑著去了。
四
擅長外科的成布衣和精於內科的蘇中和在街役們的引領下,前腳後腳地登上了升天台。成布衣瘦高個子,黑色臉膛,嘴巴溜光,全身上下沒有多餘的肉,顯示出一種乾巴利索的勁兒。蘇中和富態大相,五短身材,一個光溜溜的大頭,下巴上生長著一部繁茂的花白鬍鬚。這兩位都是高密城裡的頭面人物,當年余與孫丙在縣衙斗須時,他們都是在前排就坐的積極的看客。蘇中和背著一個碩大的背囊。成布衣夾著一個白布的小包。他們都很緊張。成的臉色黑里透出灰白,看樣子他很冷;蘇中和臉色白里透黃,油汗yínyín,看樣子他很熱。他們跪在高台上,還沒及說話,余就把他們拉了起來。余說,事情緊急,有勞兩位聖手玉趾。眼前這人是誰你們都知道,他為什麼這個樣子待在這裡你們也都知道。袁大人嚴命:必須讓他活到八月二十日。今日是八月十八,離袁大人為他規定的死期還有兩天兩夜。看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為什麼把你們請來,請二位近前,施展你們的本事吧!
兩個醫生相互謙讓著,誰也不肯先上前去診治。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互作揖,此起彼伏,產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個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著嘴巴偷笑起來。余對他們的看起來彬彬有禮但實際上油滑無比的形狀十分反感,便嚴厲地說:不要推讓了,萬一他活不到二十日死去,你——余指著成布衣說;你——余指著蘇中和說;還有你們——余的手在高台上繞了一個圈,說;當然還有我,我們大家,都要給他陪葬——余指著孫丙說。高台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兩個醫生更是目瞪口呆。余命令成布衣,說:你是外科,你先上。
成布衣翹腿躡腳地走上前去,那模樣好似一條想從肉案子上偷肉吃的瘦狗。近前後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戳了戳從孫丙肩上探出來的木橛尖兒,然後又轉到孫丙身後,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在他的細長的手指動搖了木橛子的首尾時,便有花花綠綠的泡沫冒了出來,腐肉的氣味令人窒息,蒼蠅們更加興奮,嗡嗡的聲音震耳欲聾。成布衣腳步踉蹌地來到余的面前,雙膝一軟就要下跪。他的瘦臉抽搐著,嘴巴歪著,一副馬上就要放聲大哭前的預備表情。從他的嘴巴里吐出了嗑嗑巴巴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