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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漸漸大起來,海河上興起了灰色的波浪。他又想起了乘坐著釜山丸輪船渡海歸國的情景,想起了懷揣著康有為先生的薦書求見袁世凱的情景……

    三

    秋天的小站,連綿的稻田裡金穗飄香。在晉見袁大人之前,他已在小站的地盤上悄悄地轉了兩天,用行家的眼光暗中進行了考察。他看到,每天都在操場上演操的新軍士兵,果然是軍容整肅,武器先進,有格有式,氣象非凡,與腐敗昏聵的日軍不可同日而語。見兵而知將,在沒見到袁大人之前,他已經對袁大人深深地佩服了。

    袁大人的官邸,與兵營相距有兩箭之遙。高大的門樓兩側,站立著四個黑鐵塔似的高大衛兵。他們穿著皮鞋,打著綁腿,腰扎皮帶,皮帶上掛著牛皮彈匣,手持著德國造後膛鋼槍,槍身呈藍色,宛如燕子的羽毛。他把康有為的薦書遞給門房,門房進去通報。

    袁大人正在用餐,兩個美麗的侍妄在旁邊伺候著。

    晚生向大人請安!他沒有下跪,也沒有作揖,而是立得筆挺,舉起右手,行了一個日本式的軍禮。

    他看到了袁大人臉上的微妙變化:先是一絲明顯的不悅神情從臉上出現,然後就是一縷冷冷的眼光在他的身上掃了一遍,然後是欣賞的表情浮現在臉上,微微地點頭。看座!袁大人說。  

    他知道自己精心設計的見面方式給袁大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侍妾搬過一把椅子。椅子太沉了,侍妾行動吃力。他聽到這個美麗的小女人嬌喘微微,嗅到了從她的脖頸間散發出來的蘭花香氣。他筆直站立,說:在大人面前,晚生不敢坐。

    袁大人道:那你就站著吧。

    他看到,袁大人方面,大眼,濃眉,大嘴,隆鼻,巨耳,正是書上所說的貴人之相。袁大人鄉音未改,聲音醇厚,好像粘稠的老酒。袁大人開始進餐,似乎把他忘記了。他筆挺站立,一動不動,如一棵楊樹。袁大人穿著睡袍,趿著拖鞋,辮子鬆散。桌子上擺著一盤紅燒豬蹄,一隻烤鴨,一碗紅燜羊肉,一盤紅燒鱖魚,一盆煮雞蛋,還有一籠雪白的饅頭。袁大人好胃口,吃得香甜。袁大人吃飯聚精會神,旁若無人。兩個小妾,一個負責給雞蛋剝皮,一個負責給魚去刺。袁大人一連吃了四個煮雞蛋,啃了兩隻豬蹄,吃了烤鴨的全部焦皮,吃了十幾塊羊肉,吃了半條魚,吃了兩個饅頭,喝了三杯酒。最後,他用茶水漱了口,用毛巾擦了手。然後,他仰靠在椅背上,打著飽嗝,閉著眼,剔著牙,好像屋子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知道,大人物總是有一些古怪的脾氣,都有考察、鑑別人才的獨特方式,所以他把袁大人這些不拘禮節的行為都當做了對自己的考驗。他筆直挺立,雖然已經過去了一點鐘,但是他腿不抖,眼不花,耳不鳴,姿勢不走樣,表現出標準的軍人姿態和良好的身體素質。  

    袁大人不睜眼,兩個美妾,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在前的幫他捶腿,在後的幫他揉肩。很響的呼嚕聲,從袁大人的喉嚨里發出。兩個侍妾,偷偷地瞥著錢雄飛,嘴角上不時浮現出善意的微笑。終於,袁大人停止打呼嚕,睜開了眼睛,目光銳利,沒有一絲一毫的倦怠和朦朧,突然地問話:

    康南海說你滿腹經綸、武藝超群,可是真的?

    康大人過獎之詞,今晚生惶恐!

    你是滿腹經綸還是滿腹秕糠,俺並不在意。但俺很想知道,你在日本,都學了些什麼?

    步兵操典、she擊教範、野外勤務、戰術學、兵器學、築城學、地形學……

    你會不會使槍? 袁世凱突然地打斷了他的話,挺直了身體問。

    晚生精通各種步兵武器,尤善短槍,能雙手she擊,雖不敢說百步穿楊,但五十步之內,彈無虛發!

    如果有人敢在俺的面前吹牛,那他可就要倒霉了! 袁世凱冷冷地說, 本督平生最恨的就是言過其實之人。

    晚生願在大人面前演示!

    好! 袁世凱拍了一下巴掌,慡朗地說, 用俺老家的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遛,來人哪! 一個青年侍衛應聲而進,等候袁的吩咐。袁說, 預備手槍,子彈,靶子。  

    she擊場上,早擺好了藤椅,茶几,遮陽傘蓋。袁世凱從一隻精緻的緞盒裡,取出一對鍍金的手槍,道:

    這是德國朋友送給俺的禮物,還沒試新呢!

    請大人試新!

    衛兵裝好子彈,把槍遞給袁大人。袁接過槍,笑著問:

    聽說真正的軍人,把槍看成自己的女人,決不允許旁人染指,是不是這樣子?

    誠如大人所言,許多軍人都把槍看做自己的女人, 他毫不怯弱地說, 但晚生認為,把槍看成自己的女人,實際上是對槍的褻瀆和奴役。晚生認為,真正的軍人,應該把槍看成自己的母親。

    袁世凱嘲諷地笑著說: 把槍比作女人,已經是奇談怪論;把槍比作母親,更是荒謬絕倫。你說把槍比作女人是褻瀆了槍,但你把槍比作母親,難道不怕褻瀆了母親?槍是可以隨便換的,但母親能換嗎?槍是幫助你殺人的,但母親能、或者說你能讓母親幫助你殺人嗎?

    在袁世凱銳利地逼問下,他感到局促不安起來。

    你們這些年輕軍人,受了一點東洋或是西洋教育,馬上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出口即是狂言,張嘴就是怪論。 袁世凱漫不經心地,對著面前的土地,砰地開了一槍。硝煙從槍口飄出,香氣瀰漫在空氣里。袁又舉起另一支槍,對著空中she擊,子彈打著響亮的呼哨,飛到雲天裡去了。放完了金槍,他冷冷地說, 其實,槍就是槍,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親。  

    他立正垂首道: 晚生感謝大人教誨,願意修正自己的觀點——誠如大人所言,槍就是槍,既不是女人,更不是母親。

    你也不用順著俺的竿兒往上爬,把槍比喻母親,本督是不能接受的;但把槍比作女人,馬虎還有幾分道理。 袁世凱把一支槍扔了過來,說, 賞你一個女人。 他一伸手就逮住了,宛如逮住了一隻生動的鸚鵡。袁世凱又把另一支槍扔過來,說, 再賞你一個女人,姊妹花哪! 他用另一隻手逮住了,宛如逮住了另一隻生動的鸚鵡。金槍在手,他感到周身血脈賁張。這兩支金槍,被袁世凱粗暴蠻橫地放了頭響,就像目睹著兩個妙齡的孿生姐妹被莽漢子粗暴了一樣,令他心中痛楚,但又無可奈何。他握著金槍,感覺到了它們的顫慄,聽到了它們的呻吟,更感覺到了它們對自己的依戀之情,他在內心裡,實際上也推翻了把槍比喻母親的掠人之語,那就把槍比喻美人吧。通過這一番以槍喻物的辯論,他感到袁世凱不僅僅是治軍有方,而且肚子裡還有很大的學問。

    打給俺看看。 袁世凱說。

    他吹吹槍口,把它們平放在手掌中,端詳了幾秒鐘。它們在陽光下金光閃爍,絕對是槍中之寶。他往前走了幾步,根本不瞄準,隨意揮灑似的,左右開弓,連放了六槍,只用了不到半分鐘。衛兵跑過去,把靶子扛回來,放在袁世凱面前。只見那六個彈孔,在靶子的中央,排列成了一朵梅花形狀。袁世凱周圍的隨從們,一齊鼓起掌來。  

    好槍法! 袁大人臉上終於出現了真誠的笑容, 想干點什麼?

    我想做這兩支金槍的主人! 他堅定不移地說。

    袁世凱愣了一下,直盯著他的臉,突然間,豪慡的大笑爆發出來,笑罷,說:

    你還是做它們的丈夫吧!

    四

    回想至此,他伸手模了摸腰間懸掛的金槍,冷風吹拂,它們冰涼。他用手撫摩著它們,鼓勵著它們:夥計,別怕。乞求著它們:夥計,幫幫我!做完了這件事,我會被亂槍打死,但金槍的故事會千古流傳。他感到它們的溫度開始回升。這就對了,我的槍,咱們耐心等待,等待著咱們的大人歸來,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周年。他身後的馬隊更加騷動不安起來,馬上的騎手又凍又餓,馬也是又凍又餓。他冷眼掃視著兩側的軍官們,看到他們一個個醜態百出,隨時都會從馬上栽下來似的。馬焦躁不安,互相嘶咬,馬隊裡騷亂不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天助我也,他想,所有的人精疲力盡、注意力渙散的時候,正是動手的大好時機。

    終於,從河的上游,傳下來突突的馬達聲。最先聽到了這聲音的他,精神為之一振,雙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金槍的槍柄,但他隨即又把它們鬆開了。袁大人回來了,他表現出興高采烈的樣子,對著身後的衛隊和身側的同僚們說。軍官們都振作起來,有趕緊地擤鼻涕的,有連忙地擦眼淚的,有清理嗓子的,總之,每個人都想用最佳的姿態迎接袁大人。  

    那艘黑油油的小火輪,從河的拐彎處出現了。船頂的煙筒里冒著濃濃的黑煙。 波波 的聲響越近越強,震動著人們的耳膜。尖銳的船頭劈開水面,向兩邊分去連綿不絕的青白浪花。船後犁開一條深溝,兩行浪涌一直滾動到岸邊的灘涂上。他高聲命令:

    騎兵營,兩邊散開! 士兵們純熟地駕馭著馬匹,沿岸分散開去,隔十步留一騎。馬首一律對著河面,士兵端坐馬上,肩槍改為端槍,槍口對著青天。

    軍樂隊奏響了迎賓的樂曲。

    火輪船減了速,走著 之 字形,向碼頭靠攏。

    他的手撫摩著腰間的金槍,他感到它們在顫抖,宛如兩隻被逮住的小鳥,不,宛如兩個女人。夥計們,別怕,真的別怕。

    火輪船靠上了碼頭,汽笛長鳴。兩個水手,站在船頭上拋出了纜繩。碼頭上有人接住繩子,固定在岸邊的鐵環上。火輪船上的機器聲停止了。這時,從船艙里先鑽出了幾個隨從,分布在艙門兩側,然後,袁大人圓溜溜的腦袋從船艙里鑽了出來。

    他感到手中的槍又一次地顫抖起來。

    五

    十幾天前,當戊戌六君子喋血京城的消息傳到小站兵營時,他正在宿舍里擦拭著金槍。他的勤務兵急急忙忙地跑進來,道:

    長官,袁大人來了!

    他急忙安裝槍枝,不待完畢,袁世凱一步闖了進來。他張著兩隻沾滿槍油的手站起來,心臟狂跳不止。他看到,袁世凱的身後,四個身材特別高大的貼身衛士都手按槍柄,目露凶光,隨時都準備拔槍she擊的樣子。他雖然是騎兵衛隊長,但卻無權管轄這四個來自袁大人故鄉的親兵。他恭恭敬敬地立正,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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