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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聽到好遠好遠的地方,有一個女人在呼喚俺: 小甲……小甲…… 這聲音不知是俺娘的,還是俺老婆的。俺感到腦袋痛得要命,想把眼睛睜開,但眼皮子讓膠粘住了,怎麼也睜不開。俺聞到了一股子香氣,緊接著又聞到了一股揉爛了青糙的味道,緊接著又是煮熟了豬腸子的臭烘烘的氣味。那個聲音還在執著地叫喚著俺: 小甲啊小甲…… 忽然,一股清涼,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俺腦袋猛地清醒了。

    俺睜開眼,先是看到了一片飛舞的五顏六色,仿佛天上的彩虹。緊接著俺就看到了耀眼的陽光,和那張幾乎貼到俺的臉上的粉團般的大臉。那是俺老婆的臉。俺聽到她說: 小甲,你把俺嚇死了啊! 俺感到她的手上全是汗水。她使勁兒地拉俺,終於拖泥帶水地把俺從地上拉起來。俺晃晃腦袋,問:俺這是在哪裡呢?她回答道: 傻瓜,你還能在哪裡?在家裡。 在家裡,俺痛苦地皺著眉頭,突然地把一切都想了起來。老天爺,俺不要那根虎鬚了,俺不要了。俺要把它扔到火里燒掉。她冷冷地一笑,把嘴貼近了俺的耳朵,低聲說: 大傻瓜,你以為那真是一根老虎鬚?那是我身上的一根毛! 俺搖搖頭,頭痛,頭痛得厲害,不對,不對,你身上怎麼會有那樣的毛?即便是你身上的毛,可俺拿著它還是看到了你的本相。俺不拿它時還看到了爹的本相。她好奇地問: 那你說,你看到俺是個啥? 俺看著她那張又白又嫩的大臉,看著她的胳膊和腿,望望坐在椅子上人模狗樣的爹,真好比大夢初醒一樣。俺也許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你是一條蛇,夢見了爹是一匹黑豹子。她古怪地笑著說: 也許我真是一條蛇?我其實就是一條蛇! 她的臉突然地拉長了,眼睛也變綠了。 我要真是一條蛇, 她惡狠狠地說, 我就要鑽到你的肚子裡去! 她的臉越拉越長,眼睛越變越綠,脖子上那些閃閃爍爍的鱗片又出現了。俺急忙捂住眼睛,大叫:你不是,你不是蛇,你是人。  

    三

    這時,俺家的大門被猛烈地推開了。

    俺看到剛剛被俺爹蹶走了的那兩個衙役,竟變成了兩個穿衣戴帽的灰狼,手扶著腰刀柄兒,站在大門兩側。俺嚇昏了頭,急忙閉起眼睛,想通過這種方式把自己從夢境中救出來,等俺睜開眼時,看到他們的臉基本上是街役的臉了,但他們手上生著灰色的長毛,手指彎曲賽過鐵鉤。俺悲哀地知道了,俺老婆身上的毛比那根通靈的虎鬚還要厲害。那根虎鬚也只有你把它緊緊地攥在手裡時它才發揮神力,但俺老婆身上的毛,只要你一沾手,它的魔力就死死地纏上了你,不管你是攥著它還是扔了它,不管是你記著它還是忘了它。

    兩個狼衙役推開俺家的大門站在兩側之後,一頂四人大轎已經穩穩地降落在俺家大門前的青石大街上。四個轎夫——他們的本相顯然是驢,長長的耳朵雖然隱藏在高高的筒子帽里,但那誇張的輪廓依稀可見——用亮晶晶的前蹄扶著轎杆,嘴角掛著白沫,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看樣子是他們一路奔跑而來,套在蹄子上的靴子,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那個姓刁的刑名師爺,人稱刁老夫子的——他的本相是一隻尖嘴的大刺蝟——用粉紅色的前爪,抓起一角轎簾掀開。俺認出了這是錢大老爺的轎子。小奎就是對著這頂轎子吐了一口唾沫,招來了大禍。俺知道,即將從轎子裡鑽出來的就是高密縣令錢丁錢大老爺,當然也是俺老婆的乾爹。照理說俺老婆的乾爹也就是俺的乾爹,俺想跟著俺老婆去拜見乾爹,可是她殺死也不肯答應。說良心話錢大老爺對俺家不薄,他已經免了俺家好幾年的銀子。但他不該為了一口唾沫打折了小奎的腿,小奎是俺的好朋友。小奎說小甲你這個傻子,錢大老爺送給你一頂綠帽子你怎麼不戴上呢?俺回家問俺老婆:老婆老婆,小奎說錢大老爺送給俺一頂綠帽子,是頂啥樣的綠帽子?你咋不給俺看看呢?她罵我: 傻子,小奎是個壞種,不許你再去找他玩兒,如果你再敢去找他,我就不摟著你睏覺啦! 隔了不到三天小奎的腿就讓衙役們打斷了。為了一口唾沫就打斷人家一條腿,您錢大老爺也狠了點,今日您送上門來了,俺倒要看看你是個什麼畜生變過來的。  

    俺看到,一隻柳斗那樣大的白色虎頭從轎子裡探了出來。天哪,原來錢大老爺是一隻白虎精轉世。怪不得俺娘對俺說,皇帝爺是真龍轉世,大官都是老虎轉世。白老虎頭上戴著藍頂子官帽,身穿紅色官袍,胸前繡著一對白色的怪鳥,說雞不是雞,說鴨不是鴨。他的身體比俺爹的身體魁梧,他是一隻胖老虎,俺爹是一隻瘦豹子。他是白麵團,俺爹是黑焦炭。他下了轎,搖搖晃晃地進了俺家的大門。老虎走路,邁著方步。老刺蝟搶在老虎的前面,跑進了俺家的院子,大聲地通報: 縣台大老爺駕到!

    老虎與俺碰了個照面,對著俺一齜牙,嚇得俺一閉眼。俺聽到他說: 你就是趙小甲吧? 俺急忙蝦腰回答:是,是,小的是趙小甲。

    他趁著俺蝦腰的工夫把本相掩飾了大半,只余著一根尾巴梢子從袍子後邊露出來,拖落在地上,沾上了不少污泥濁水。俺心中暗想:老虎,俺家院子裡的泥水混著豬血狗屎,待會兒非把蒼蠅招到您的尾巴上不可。俺還沒想完呢,那些趴在牆上歇息的蒼蠅們就一哄而起,嗚嗚呀呀地搶過來。它們不但落在了大老爺的尾巴上;它們還落在了大老爺的帽子上、袖子上、領子上。大老爺和善地對俺說: 小甲,進去。 通報一下,就說本縣求見。

    俺說,請大老爺自己進去吧,俺爹咬人呢。  

    刑名師爺收了他的刺猖本相,橫眉立目地說: 大膽小甲,敢不聽老爺的招呼!快快進去,把你爹喚出來!

    錢大老爺抬手止住了師爺的怒吼,彎著腰鑽進了俺家的廳堂。俺急忙尾隨在後,想看看虎豹相見那一霎是個什麼情景。俺巴望著他們一見面就成仇敵,嗚嗚地低鳴著,豎起脖子上的毛,眼睛裡放出綠光,齜出雪白的牙。白虎盯著黑豹,黑豹也盯著白虎。白虎繞著黑豹轉圈,黑豹也繞著白虎轉圈;誰也不肯示弱。俺娘說過,大凡野獸對陣,總是要吹鬍子瞪眼齜牙咧嘴使威風,首先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只要有一方怯了,閉了威,耷拉耳朵夾尾巴,目光低了,勝方胡亂咬幾口也就拉倒了。就怕雙方都硬撐著,誰也不肯閉威,那就免不了一場惡戰。不戰不好看,惡戰才好看。俺盼望著俺爹能與錢大老爺虎豹相爭,互不相讓。俺看到,他們互相繞著轉圈子,越轉越快,越轉越猛,爹轉成一股黑煙,錢大老爺轉成一股白煙,從廳堂轉到庭院,從庭院轉到大街,轉轉轉,轉得俺頭暈眼花,身體轉成陀螺,他們最後轉到了一起,黑里有了白,滾成了一個蛋;白里有了黑,擰成了一條繩。他們從院子東滾到了院子西,從院子南滾到了院子北。一會兒滾上房,一會兒滾下井。突然嗚嗷一聲叫,山呼海嘯,兔子交配,終於天定地定。俺看到,一隻白虎,一隻黑豹,相距半丈遠,各自狗坐著,伸出大舌頭,舔著肩上的傷口。這一場虎豹大戰,看得俺眼花繚亂,心花怒放,膽戰心驚,渾身冒汗。但它們沒分出勝負。在它們咬成一團時,俺很想幫俺的豹子爹爹一把,但根本就插不上手。  

    錢大老爺惡狠狠地看著俺爹,臉皮上掛著一絲輕蔑的笑容。俺爹臉皮上掛著輕蔑的笑容,惡狠狠地盯著錢大老爺。俺爹根本就不把這個將小奎打了個半死的知縣看在眼裡,俺爹真豹、真驢、真牛。這兩個人的目光相交,活活就是刀劍交鋒。噼噼啪啪,火星子亂濺。火星子濺到俺臉上,燙起了幾個大燎泡。他們的目光膠著了一會,誰也不肯撤光。俺的心簡直是提到了嗓子眼裡,一張口就會蹦出來,落地就變成野兔子,撅著尾巴跑掉,跑出院子,跑上大街,狗追它,它快跑,跑到南坡啃青糙。什麼糙,蘇油糙,吃得飽,吃得好,吃多了,長肥膘,再回來,俺的胸膛里盛不了。俺看到它們的肌肉都繃緊了,藏在肉掌里的趾爪都悄悄地張開了。它們隨時都會撲到一起,咬成一個蛋。在這危急的關頭,俺老婆香氣撲鼻地從裡屋走出來。她臉上的笑容是玫瑰花瓣,層層瓣瓣瓣瓣層層地往外擴張著。她的小腰扭啊扭,扭成了一股繩。她的本相在俺的眼前閃爍了一下就隱藏在她的又白又嫩的又香又甜的皮肉里了。俺老婆裝模作樣地跪在地上,用比蜜還要甜、比醋還要酸的聲音說: 民女孫眉娘叩見縣台大老爺!

    俺老婆這一跪,刷地就瀉了錢大老爺的底氣。他的目光偏轉,學著傷風的山羊一樣地咳嗽: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分明是假裝咳嗽,俺雖然傻,但也能看得出來。他側眼看著俺老婆的臉,不敢正眼看,不敢停留地看,目光螞炸,跳來跳去,嘭嘭地撞到牆上。他的臉可憐巴巴地抽搐著,不知是害羞,還是害怕。他連聲不迭地說: 免禮免禮,平身平身。 俺老婆站了起來,說: 聽說大老爺把俺爹抓進了大牢,在洋人那裡討了個大賞,俺準備了黃酒狗肉,正準備給大老爺去賀喜呢!  

    錢大老爺子笑了幾聲,問了半天才回腔道: 本官食朝廷俸祿,豈敢不盡職盡責?

    俺老婆浪笑一陣,毫不顧忌地上前揪了揪錢大老爺的黑鬍子,捋了捋錢大老爺的粗辮子——俺娘怎麼沒給俺生出一條粗大的辮子呢——又無法無天地走到檀木椅子後邊,揪了揪俺爹的小辮子。

    她說: 你們倆,一個是俺的乾爹,一個是俺的公爹。乾爹抓了俺的親爹,又要讓俺的公爹去殺俺的親爹。乾爹公爹,俺親爹的命就掌握在你們兩個手裡了!

    俺老婆說完了這些瘋話,就跑到牆角上哇哇地乾嘔起來。俺心痛老婆,羞答答地上前,去給她捶背。俺說老婆,你是不是讓他們給氣病了?她直起腰,眼睛裡汪著淚水,怒沖沖地說: 傻子,你還好意思問我?老娘給你們家懷上了傳宗接代的孽種啦!

    俺老婆嘴裡罵著俺,眼睛卻看著錢大老爺。俺爹的眼睛仰望著屋頂,大概是在尋找那隻經常出現的胖大的壁虎。錢大老爺的屁股很不自在地扭動起來,憋了一肚子稀屎的小男孩都是這個樣子。俺看到汗水從他的頭髮里流出來。刁師爺上前,打了一個躬,說: 老爺,先辦公事吧,袁大人還在公堂上等著回話呢!

    錢大老爺抬起袍袖沾沾臉上的汗水,捋捋被俺老婆揪亂了的鬍鬚,又學著山羊咳嗽了一陣,然後,青著臉,極不情願地給俺爹做了一個長揖,道: 如果下官沒有認錯,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趙甲趙姥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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