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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意吊就吊去吧, 孫丙道,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俺已經顧不了她了!
孫丙,眉娘可是你惟一的一個女兒,你不要忘了你這輩子欠了她多少債, 知縣道, 如果你不把德國人交出來,那麼,今天本縣就要把你帶走了! 知縣擰著孫丙的胳膊走出了席棚。
這時,席棚外邊一陣人聲嘈雜,大灣底下的數百個繫著彩頭、紅色塗面的男人在那幾個身穿戲裝的人率領下,黑壓壓地、鬧嚷嚷地包抄了上來,頃刻之間就把知縣和孫丙圍在了核心。那位腰間扎著一條虎皮圍裙、畫著猴臉、提著一根生鐵棍子的大師兄縱身跳到了中央,用棍子指著知縣的腦袋,用生動的外縣口音說:
何方妖孽,如此大膽,竟敢欺負我家元帥?
高密縣令,前來討要德國人質,順便擒獲孫丙!
什麼縣令,分明是妖孽變化人形,孩兒們,破他的妖法!
知縣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後邊的人先是淋了一頭一臉的狗血,緊接著又澆了一身大糞。他本是個十分講究衛生的人,一輩子還沒曾遭受過這樣的污穢,他覺得翻腸絞胃,只想彎腰大吐,因此早就把抓著孫丙的手鬆了開來。
孫丙,明天正午時分,在縣城北門外交換人質,否則你的女兒就會受到天大的磨難。 知縣抹了一把臉,露出了被糞便和污血遮住了的眼睛,樣子雖然狼狽不堪,但態度卻十分強硬地說, 你不要把本官的話當成耳旁的風。
打死他!打死這個狗蛋官! 眾人齊聲吶喊著。
鄉民們,我是為了你們好! 知縣誠懇地說, 明天趕快把人質送去,然後你們就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跟著孫丙胡鬧了! 知縣用諷刺的口吻對著那兩個義和拳的師兄說, 還有你們倆,省撫袁大人早有嚴令,對義和拳斬盡殺絕,決不姑息,念你們遠道而來——遠道而來是為客也,本縣擔著所有的干係,放你們一條生路,趕快離開此地,等省里的兵馬一到,你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扮成孫悟空豬八戎的兩個師兄愣了,趁著這機會,知縣大聲說: 孫丙,事關你女兒的性命,你不要違約,明天正午時刻,我在縣城北門外三里河橋頭等你! 然後,知縣就分開人群,大踏步地往大街走去,四個轎夫慌忙抬起轎子,跟在知縣身後,一溜小跑。知縣聽到,那個孫悟空用不甚純正的貓腔調子高唱著:
義和拳,神助拳,殺盡洋鬼保中原!義和拳,法力深,槍刀劍我不能侵……
知縣出了鎮子就飛跑起來,轎夫們和縣兵們在後邊跑成了一群羊。他們聞到從知縣大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腥臊爛臭,看到了知縣大人身上的紅黃顏色,想笑不敢笑,想哭哭不出,想問又不敢問,只好跟隨著緊跑。到了馬桑河橋上,知縣縱身躍下去,砸得河水四濺。春生和劉朴齊聲喊叫:
大人——!
他們以為大人是跳河自殺了,急忙跑到河邊,想下水營救,但看到知縣的腦袋已經從河水中露了出來。四月的天氣寒意未消,河水瓦藍,散著涼氣。知縣在河中把官服脫了下來,放在水中漂洗著,然後把帽子摘下來洗涮。
洗涮乾淨的知縣在眾人的幫助下,狼狽不堪地爬上來。寒冷使他的身體哆嗦,腰杆子彎曲。他披上春生的褂子,蹬上劉朴的褲子,彎著腰鑽進了轎子。春生把知縣的官服搭在轎子頂上,劉朴把知縣的官帽掛在轎杆上,轎夫們匆忙起轎,縣兵們尾隨在後,一行人就這樣返回縣城。知縣坐在轎子裡想:
他媽的,多麼像戲裡的一個jian夫!
三
德國人扣押了孫眉娘一說,其實是知縣臨時編造出來的謊言,或者是他心中預感到,如果孫丙繼續將人質扣押下去,德國人就會這樣做。他帶著幾個親隨,膠澳總督克羅德也帶著幾個隨從在預先約定的城北三里河橋頭,等候著孫丙。知縣對克羅德並沒有說交換人質,而是說孫丙已經幡然悔悟,答應把人質歸還。克羅德聽了知縣的話,滿心歡喜,通過翻譯告訴知縣,如果人質能夠順利歸還,他將去袁大人處為知縣請功。知縣苦笑一聲,心中焦慮不安。因為從昨天孫丙的含糊話語中,他預感到那三個德國人凶多吉少。他是心存僥倖而來,因此他根本就沒對任何人提到孫眉娘的事,包括春生和劉朴,他只是吩咐他們,準備了一乘二人小轎,轎子裡放上了一塊石頭。
太陽已經升起很高,克羅德有些焦急,不時地摸出懷表觀看,並通過翻譯催問知縣,孫丙是不是在耍什麼花招。知縣對克羅德的催問和疑問含糊其詞,不做正面回答。他心急如焚,但表面上還裝出輕鬆愉快的樣子,對那個尖下巴的翻譯說:
請幫我問問克羅德先生,他的眼睛為什麼是綠的?
翻譯結結巴巴,不知如何應對。於是知縣就哈哈大笑起來。
兩隻喜鵲在河邊的一株柳樹上喳喳噪叫,黑白分明的羽毛活動在初綻鵝黃的枝條間,簡直就是一幅畫圖。幾個推車挑擔的百姓從河對面的小路上爬上河堤,還沒走上小橋,就看到了河對面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克羅德和站在四人轎前的知縣。於是他們就慌慌張張地退了回去。
正午時分,從北邊的土路上,來了一支吹吹打打的隊伍。克羅德急忙把望遠鏡架到眼上,知縣也用手掌遮住耀眼的陽光,努力地張望著。知縣聽到克羅德在他的身旁大聲地喊叫著:
錢,沒有,為什麼沒有?
知縣接過克羅德遞過來的望遠鏡舉到眼前,遠處的隊伍,突然地撲進了他的眼帘。他看到,孫丙還穿著那套破破爛爛的戲裝,還執著那根棗木棍子,還騎著那匹老馬,臉上迷茫著一種說不清是痴呆還是狡猾的笑容。他的馬前,當然還是那個活猴般的張保,他的馬後,自然還是那個愣頭愣腦的王橫。孫悟空、豬八戒兩大師兄,都騎著馬,跟隨在孫丙的馬後。在他們的馬後,有四個吹鼓手吹著兩支嗩吶兩支喇叭。吹鼓手的後邊,慢吞吞地跟隨著一輛騾子拉著的木輪大車,車上張著席棚。大車的後邊,跟隨著十幾個紅布纏頭、手提刀槍的青年。惟獨沒有德國兵。知縣的心中一陣冰涼,眼前一片迷濛,儘管這是基本上預見到了的結果,但他的心中還是殘存著一線希望,希望那三個德國人質就在那輛遮著席棚、行走緩慢的騾車上。知縣把望遠鏡還給克羅德,迴避開他焦灼的目光。他暗中盤算著那輛騾車的容積,是否能盛得下三個身材高大的德國兵。他想到了兩種結果:一是孫丙給了德國兵很高的禮遇,用騾車將他們送回;二是騾車裡裝著三具血肉模糊的德國死屍。並不迷信天地鬼神的知縣此時竟然也暗暗地禱告起來:天地神靈保佑吧,讓三個德國兵平平安安地從騾車裡走出來。即便走不出來,抬出來也行,只要德國人還有一口氣,事情就還有斡旋餘地,如果抬出來的是三具死屍,那後果如何,知縣不敢往下設想了。那很可能就是一場血戰,是一場可怕的大屠殺,至於個人的升遷,那就不值一提了。
在知縣浮想聯翩的過程中,孫丙的隊伍漸漸地逼近了橋頭。現在不用望遠鏡知縣也可以清楚地看清孫丙隊伍的細部了。知縣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輛神秘的騾車上。車子在崎嶇的土路上搖晃著,看起來還有些分量,但似乎並不沉重。高高的鐵箍木輪子緩慢地轉動著,發出嘎嘎吱吱的聲響。隊伍走到橋頭便停住了,吹鼓手也停止了吹奏。孫丙縱馬上了河堤,高聲道白: 俺家乃大宋元帥岳飛是也,對面那番將快快報上名來。
知縣高聲道:
孫丙,趕快把人質放過來!
你讓那番狗先把俺的女兒放過來。 孫丙說。
孫丙,實話告訴你,他們根本就沒抓你的女兒, 知;縣撩開小轎的門帘,說, 這裡面不過是一塊石頭!
俺早就知道你在撒謊, 孫丙笑道, 本帥在縣城裡廣有耳目,你們的一行一動盡在本帥的掌握之中。
如果你不把人質放回來,眉娘的生命就很難保證了! 知縣說。
本帥與女兒已經思盡情斷,她是死是活,你就看著辦吧, 孫丙道, 但本帥向以寬大為懷,儘管番狗不仁,但本帥不能不義,本帥已經將三條番狗帶來,現在就放他們回去!
孫丙往身後揮了一下手,幾個拳民就從騾車裡拖出了三條麻袋,拖拉著,往小橋上移動。知縣看到,那些麻袋裡似乎有活物在掙扎,並且發出了古怪的聲音。
拳民們在小橋的中央停住了,等待著孫丙的命令。孫丙大聲說:
放他們回去!
拳民們解開麻袋,扯住麻袋的底角一抖摟,就看到兩頭身上套著德國兵上衣的小豬和一隻頭上戴著頂德國軍帽的白狗,吱哇亂叫著、連滾帶爬地對著克羅德跑了過來,仿佛是孩子投奔自己的父兄。
孫丙嚴肅地說:
他們自己變成了豬狗!
孫丙的部下齊聲喊叫著:
他們自己變成了豬狗!
知縣被眼前發生的事件弄得哭笑不得。克羅德拔出手槍對著孫丙開了一槍。子彈正打在了孫丙手中揮舞著的棗木棍子上,發出奇特的聲響。看孫丙那樣子,仿佛不是子彈擊中了棍子,而是他用棍子擊中了子彈。就在克羅德對著孫丙she擊的同時,孫丙身後的一個持長苗子鳥槍的青年,也對著克羅德放了一槍。鳥槍里裝的是鐵砂子,出膛後就如一把掃帚似地散開。幾粒鐵砂子擊中了克羅德胯下的高頭大馬,馬負痛,猛地將身體豎了起來,將背上的騎手掀倒地下。那馬拖著克羅德就往河裡躥去。在這危急的關頭,知縣一個箭步飛躍上去,如一頭巨大的豹子撲到了驚馬的脖子上。知縣制服了被鐵砂子打瞎了眼睛的洋馬,身後跟上來的隨從們把耳朵被一粒鐵砂子打了個洞眼的克羅德總督的雙腳從馬橙里解救出來。克羅德摸了一把耳朵,看到了手上的鮮血,隨即尖叫起來。
總督大人在喊叫什麼? 知縣問那位翻譯。
翻譯結結巴巴地說:
總督大人說,他要到袁大人那裡去告你!
四
德國軍隊和連夜從濟南趕來的武衛右軍步兵一營將馬桑鎮包圍起來。清兵在前,德兵在後,倉促地發起了一次攻擊。知縣和步兵營統帶馬龍標一左一右站在耳朵上纏著紗布的克羅德身邊,似乎是他的兩個保嫖。在他們身後的柳樹林子裡,德國的炮隊已經推備停當,每門炮的後邊都站著四個筆直的德兵,宛若四根沒有生命的木棍子。知縣不知道克羅德是否用電報向袁大人告了自己的狀,因為在交換人質的鬧劇剛剛結束的那天下午,馬龍標統帶就率領著他的營隊風塵僕僕地趕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