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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反覆地回憶起,當她跌倒在地時,大老爺從几案後邊猛地站立起來。她確鑿地認為,大老爺的臉上顯露出憐愛和關切之情,只有扯心連肺的親人,才會有這樣的表現。她還確鑿地認為,當時,自己真切地看到,就在大老爺想越過几案跑上來將她從地上扶起時,夫人的小腳狠狠地踢在了大老爺的小腿上。大老爺愣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夫人的腳在几案下進行著上述的活動時,身體保持著正直的姿態,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眉娘在身後女人們的恥笑聲中狼狽地爬起來。
眉娘扯起裙子,顧不上遮掩適才跌倒時已經在夫人和大老爺面前暴露無遺的大腳,轉身擠進了人群。她緊緊地咬住嘴唇,把哭聲憋住,但眼淚卻泉水般地湧出了眼眶。她到了人群的最外邊,聽到身後的女人們,有的還在嬉笑,有的又開始誇讚夫人的小腳。她知道,夫人又在人前裝作無意其實是有意地展示她的小腳了。真是一俊遮百丑啊,夫人依仗著一雙小腳,讓人們忘記了她的容貌。她在離開人群前,最後看了一眼大老爺,她的目光又一次神奇地與大老爺的目光相遇。她感到老爺的目光悲悽淒的,好像是對自己的安慰,也許是對自己的同情。她用袖子遮著臉跑出了三堂大門,一進入戴家巷子,就放出了悲聲。
眉娘神思恍惚地回了家,小甲粘上來要果果,她一把將小甲搡到一邊,進屋後,撲到炕上放聲大哭。小甲站在她的身後,隨著她的哭聲也嗚嗚地哭起來。她翻身坐起,抓起一個笤帚疙瘩,對著自己的腳砸起來。小甲嚇壞了,制住了她的手。她盯著小甲那張又丑又憨的臉,說:小甲,小甲,你拿刀,把俺的腳剁了去吧……
三
夫人的小腳仿佛劈頭澆了眉娘一頭冷水,讓她清醒了幾天。但與大老爺三次相見的情景,尤其是大老爺那含意深長的目光和他臉上那無限關切的表情,與夫人的尖尖的小腳開始了頑強的對抗。最後,夫人的小腳變成了模模糊糊的幻影,大老爺柔情萬種的目光和大老爺美好的面容卻越來越清晰。她的腦子裡的空兒全被錢大老爺占滿了。她的眼睛盯著 一棵樹,那棵樹搖搖曳曳地就變成了錢大老爺。她看到一條狗尾巴,那根狗尾巴晃晃漾漾地就變成了錢大老爺腦後的大辮子。她在灶前燒火,跳動的火焰里就出現了錢大老爺的笑臉。她走路時不知不覺地就撞到了牆上。她切肉時切破手指而覺不到痛。她把滿鍋的狗肉煮成了焦炭而聞不到蝴味。她無論看到什麼什麼就會變成錢大老爺或者是變成錢大老爺身上的一部分。她閉上眼睛就親親切切地感到錢大老爺來到了自己身邊。她能感覺到他的堅硬的鬍鬚刺癢著自己的柔軟的皮膚。她每天夜裡都夢到錢大老爺與自己肌膚相親。她在睡夢中發出的尖叫經常把小甲嚇得滾到炕下。她面容推。淬,身體飛快地消瘦,但雙眼卻炯炯發亮,眼珠子濕漉漉的。她的喉嚨奇怪地嘶啞了。她經常發出那種被熾烈的慾火燒焦了心的女人才能發出的那種低沉而沙澀的笑聲。她知道自己得了嚴重的相思病。她知道得了相思病是可怕的。得了相思病的女人要想活下去,只有去跟那個被她相思著的男人同床共枕,否則就要熬干血脈、得肺癆病吐血而死。她在家裡已經坐不住了。往日裡那些吸引著她的、讓她高興的事情,譬如賺錢、譬如賞花,都變得索然無趣。同樣的美酒入口不再香醇。同樣美麗的花朵入目便覺蒼白。她挎著竹籃子,籃子裡放著一條狗腿,一天三遍在縣衙大門前走來走去。她盼望著能與出行的大老爺不期而遇;見不到大老爺見見大老爺那頂綠呢大轎也好。但大老爺猶如沉人深水的老鱉,不露半點蹤跡。她在行前打轉,她那沙澀的騷情笑聲引逗得門前站崗的兵丁們抓耳撓腮。她恨不得對著深深的衙門大聲喊叫,把憋在心中的那些騷話全都喊出來,讓大老爺聽到,但她只能低聲地嘟噥著:
我的親親……我的心肝……我快要把你想死了……你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知縣好比仙桃樣,長的實在強!看你一眼就愛上,三生也難忘。饞得心痒痒。好果子偏偏長在高枝上,還在那葉里藏。小奴家干瞪著眼兒往上望,日夜把你想。單相思撈不著把味嘗,口水三尺長。啥時節摟著樹幹死勁兒晃,搖不下桃來俺就把樹上……
滾燙的情話在她的心中變成了貓腔的痴情調兒被反覆地吟唱,她臉上神采飛揚,目光流盼,宛若飛蛾在明亮的火焰上做著激情之舞。兵丁和衙役們被她這副模樣嚇得夠戧,既想趁機占她點便宜,又怕惹出事兒抖擻不掉。她在慾火中煎熬著,她在情海里掙扎著。終於,她發現自己吐血了。
吐血使她發昏的頭腦開了一條fèng隙。人家是堂堂的知縣,是朝廷的命官,你是什麼?一個戲子的女兒,一個屠戶的老婆,一個大腳的女人。人家是高天,你是卑土;人家是麒麟,你是野狗。這場烈火一樣的單相思,註定了不會有結果。你為人家把心血熬干,人家還是渾然不覺。即便覺了,還不是輕蔑地一笑,不會承你絲毫的情。你自己熬死自己,是你活該倒霉,沒有人會同情你,更不會有人理解你,但所有的人都會嘲笑你,辱罵你。人們笑你不知道天高地厚,笑你不知道二三得六。人們會罵你痴心妄想,猴子撈月,竹籃打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孫眉娘,清醒一下你的頭腦吧,你安分守己吧!你把錢大老爺忘了吧。明月雖好,不能拖進被窩;老爺雖妙,卻是天上的人。她發了狠要忘掉把自己折磨得吐血的錢大老爺。她用指甲掐自己的大腿,用針扎自己的指尖,用拳頭擂自己的腦袋,但錢大老爺是鬼魂,難以擺脫。他如影隨形,風吹不散,雨洗不去,刀砍不斷,火燒不化。她抱著頭,絕望地哭了。她低聲罵著:
冤家,冤家,你把我放了吧……你饒了我吧,我改過了,我再也不敢了,難道你非要我死了才肯罷休?
為了忘掉錢丁,她引導著不解人事的小甲與自己交歡。但小甲不是錢丁,人參不是大黃。小甲不是治她的藥。與小甲鬧完後,她感到思念錢丁的心情更加迫切,如同烈焰上又潑了一桶油。她到井邊打水時,從井水中看到了自己枯槁的面容。她感到頭暈眼花,嗓子裡又腥又甜。天,難道就這樣子完了嗎?難道就這樣子不明不白地死去?不,我捨不得死,我要活下去。
她強打起精神,提著一條狗腿,兩吊銅錢,曲里拐彎地穿越了一些小街窄巷,來到了南關神仙胡同,敲開了神婆呂大娘家的門。她把噴香的狗腿和油膩的銅錢拿出來,放在呂大娘家供奉著狐仙牌位的神案上。看到狗腿,呂大娘緊著抽鼻子。看到銅錢,呂大娘黯淡眼睛裡放出了光彩。呂大娘哮喘不止。為了壓制哮喘,她點燃了一枝洋金花,貪婪地吸了幾口。然後,她說:
大嫂,你病得不輕啊!
孫眉娘跪在地上,哽咽著說:
大娘,大娘,救救我吧……
說吧,孩子, 呂大娘吸著洋金花,瞟了一眼孫眉娘,意味深長地說, 瞞得了爹娘,瞞不了大夫,說吧……
大娘,俺實在是說不出口……
瞞得了大夫,瞞不了神仙……
大娘啊,俺愛上了一個人……我被他給毀了……
呂大娘狡猾地笑著問:
大嫂這樣的容貌,難道還不能如願?
大娘,您不知道他是誰……
他能是誰? 呂大娘道, 難道他是九洞神仙?難道他是西天羅漢?
大娘,他不是九洞神仙,也不是西天羅漢,他是縣裡的錢大老爺……
呂大娘眼睛裡又放出了光彩,她克制著既好奇又興奮的心情,問道:
大嫂,你想怎麼著?想讓老身施個法兒成全你嗎?
不,不…… 她的眼睛裡淚水盈盈,艱難地說, 天地懸殊,這是不可能的……
大嫂,這男女的事兒,你不懂,只要你捨得孝敬狐仙,任他是鐵石的心腸,也有辦法讓他上鉤!
大娘…… ,她捂住臉,讓淚水從指fèng里汩汩地流出來。她哭著說, 您施個法兒,讓俺忘掉他吧……
大嫂,何苦來著? 呂大娘道, 既然喜歡他,為什麼不圓滿了好事?這世上的事兒,難道還有比男歡女愛更舒坦的嗎?大嫂,您千萬別糊塗!
真能……圓滿了好事?
心誠則靈。
俺心誠!
你跪下吧。
四
按照呂大娘的吩咐,孫眉娘懷揣著一條潔白的綢巾,跑到田野里。她原本是一個極其怕蛇的人,但現在,她卻盼望著遇到蛇。那天呂大娘讓她跪在狐仙的靈位前,閉著眼睛祝禱。呂大娘口中念念有詞,很快就讓狐仙附了體。狐仙附體後的呂大娘嗓音尖尖,是一個三歲的小女孩的聲口。狐仙指使她到田野里去找兩條交配在一起的蛇,用綢巾把它們包起來,等它們交配完畢分開時,就會有一滴血留在綢巾上。狐仙說:你拿著這綢巾,找到你的心上人,對著他搖搖綢巾,他就會跟你走。從此他的靈魂就寄在你的身上了。要想讓他不想你,除非拿刀把他殺死。
她拿著一根竹竿,跑到遠離縣城的荒糙地里,專揀那些cháo濕低洼、水糙繁茂的地方撥弄。好奇的鳥兒在她的頭上盤旋著,鳴叫著。蝴蝶在她的面前若即若離地飛舞。她的心如蝴蝶,飄飄忽忽。她的腳如同踩著棉花,身子軟弱,有些撐不住。她抽打著野糙,驚起了螞蚌、蟈蟈、刺猖、野兔……惟獨沒有蛇。她既想碰到蛇,又怕碰到蛇。她的心裡矛來盾去,碰撞得噼噼啪啪響。突然,嗤啦一聲,一條黃褐色的大蛇從糙里鑽出來,對著她扮了一個猙獰的鬼臉。它伸縮著黑色的信子,目光陰鬱,三角形的臉上是冷冷地嘲笑。她的頭嗡地一聲響,眼前一陣發黑,一時間啥都看不見了。她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了自己嘴裡發出一聲彎彎曲曲的怪叫,一屁股坐在了糙地上。等她清醒過來時,那條大蛇已經沒有了蹤影。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心兒嘭嘭亂跳,宛如堅硬的卵石碰撞著胸腔,她一張嘴,吐出了一口鮮血。
我真傻,她想,我為什麼要相信那神婆子的鬼話?我為什麼要想那錢丁?他再好不也是個人嗎?他不是也要吃喝拉尿嗎?即便他真的趴在了我的身上,弄來弄去不也是那麼一回事嗎?他與小甲又有什麼區別呢?眉娘,不要犯糊塗了!她仿佛聽到一個嚴肅的聲音在高高的天上訓斥著自己。她仰臉看天,藍天無比地澄澈,連一絲絲白雲也沒有。一群群鳥兒在飛翔中愉快地鳴叫著。她的心情,像藍天一樣開朗澄澈了。她如夢初醒地長嘆一聲,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糙屑,整整凌亂的頭髮,往回家的路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