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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外,是逐漸明亮起來的曙光。天空的藍,褪淡了。蘇入睡。蘇的面容,潔白如山茶。
她看著蘇。長久地凝望她。伸出手去,撫摸她臉上的肌膚。然後往下移,脖子,肩頭,胸,腰肢……那是活著的,新鮮的,清新的肌膚。能感受到脆薄的肌膚下,血管的跳動,血液的輕盈聲音。還有絲絲縷縷滲透出來的溫度。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手指間的留戀。這雙曾經撫摸過父親屍體的手,對生命充滿了全新的感知。
多麼好的肌膚。活著的肌膚。
她把臉貼在蘇的脖子上。靠近她。她聽到了蘇的心跳,堅強有力。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
這是在離南方故鄉非常遙遠的一個地方。越南的大叻。高山上的小鎮。
電影裡面,兩個擁抱在一起入睡的旅途中的女子。她們陌生。她們靠近。她們即將告別。她們之間的傾訴,並沒有發生。
發生過的,只是往事。
大風呼嘯。遠處,有大海的聲音。
……
……
旅行夜車。
我已經很久沒有坐過夜車。很多年前,我去福建旅行,搭工廠的貨車回家。那是龐大的車子,開起來轟隆轟隆地響。我和4個男人同行。他們輪換開車,且深夜上山路的時候,要提防搶劫者。這是真的事情。在開過一個道路曲折,樹木茂盛的山嶺時,他們議論這就是上次出事的地點。搶劫者把人殺掉,把車子開走。
車子開了約40多個小時。我們在後排窄長的車座上睡覺。他們停車吃飯,我也跟著下去。他們都是體力勞動者,強壯,不愛說話,眼神直接。車子在深夜和凌晨行駛的時候,因為人車減少,開得像要飛起來一樣,簡直瘋狂極了。窗外是黑暗的平坦的公路。車燈照亮田野和樹。還有關了門的小店。開出福建省道的時候,天下起了雨。
一直還記得這件事情。黑暗中的車座,搖晃顛簸。在陌生人的貨車裡,夜晚變得神奇而詭異。在平原,山谷,村莊,小鎮之間穿越的速度及空間換轉,使生活顯得似乎永遠都不會有停頓。我想我大概是註定要背棄自己的故鄉,並走在路上的那種人。因為,在那一刻,欲望無止境,並且如大海呼嘯。
在越南,我的夜行車程只有一段。是從河內到順化。買的是旅行公司的聯程票,可以選擇任意時間搭車趕路。越南的整個旅行服務系統完整而成熟,這在很多細節上都能體會。他們的三輪車夫都會說英語,這在國內似乎就有困難。
夜色來臨。馬路邊上的鬼佬三三兩兩地聚集。有些人一路上都在照面,在旅館,餐廳或者酒吧。都已經很熟悉。他們在路途上是沉默的,有時低聲說話。從沒有任何抱怨。就像動物一樣強壯而忍耐。每個人手裡拿著一本Lonely Planet的旅行書,從他們富裕的國家出走,繞著地球行走。
身份不太明顯。在美國做軟體的台灣人,在利物浦做地產的英國佬,畫畫的法國女人,做攝影工作室的瑞典男人,在公司里任職的日本女孩……諸如此類。都獨自出行。衣著很隨意,背著巨大的背囊。聊天時就會非常健談。有禮貌而溫和的笑容。總是會對陌生人微笑。會記得不給別人添加麻煩。會遵守次序。
這也讓我想起偶爾在路上碰到的國內旅行團。一大群人,大呼小叫,塞住流動的路口,讓別人不得行。到處留影拍照,到處丟垃圾。中國人大聲說話的樣子,在那時候是讓人羞愧的。我總是快步走過他們。旅行團這種旅行方式本身就有問題。就像國內的諸多體制和環境,唯一起作用的就是對獨立性和個性的破壞。一個人如果沒有個性,沒有自己的個人空間,自然也就無從提起去考慮和尊重旁人的個性和個人空間。
旅行公司的人把大堆大堆的背包塞進車子的行李倉里。大家開始上車,挑了位置坐下。年輕的白種女孩很快就脫掉鞋子,把赤裸的腳擱在椅子架上。脫下柔軟的T恤塞在脖子下面。拿出厚厚的英文小說。帶了甜食,巧克力,曲奇小餅乾,把它們放在小布包里。這都是坐夜車的經驗。畢竟一整夜無法好好睡覺,在車上顛簸,不是舒服的事情。
車子緩慢地在市區里兜轉,一家旅館一家旅館地去接客人。要上車的旅客可以在自己的旅館裡等待。就這樣,我再次觀望了夜色中的河內。燈光閃耀的Old Quarter,像一艘起航中的大船,充盈著音樂,食物,人流,氣味和聲響。然後車子開往黑暗的郊外。
滿滿一大車的鬼佬。沒有人說話。身後那個年輕的英俊男人開了小燈,徹夜地看書。而旁邊兩個天真豐滿的歐洲女孩,已經像貓一樣蜷縮著入睡。大巴車行駛在夜色的大路之中。速度並不是非常快。也許應該可以更快一些。
有一次,在湖北,我坐公車,那輛兩節車廂的破舊公車在武漢擁擠的馬路上,開得飛快,轉彎時發出刺耳的衝擊聲音。整輛車子,被一種全神貫注的不可遏止的張力控制。沒有人可以逃脫。車廂里的人一言不發,全部被那個可怕的司機給震住了。
我卻喜歡他。他看起來是非常普通的男人,但技術高超。只有自信的人才可以肆無忌憚。一貫如此。但我相信他很快就會被開出局。他如果能夠擁有自己的一輛車,就再好不過。我希望能有這樣自信的男人,載我去兜風。
聽著車廂里的寂靜。寂靜像夜色無邊無際。窗外是黑色的田野和零星的燈火。我喝大瓶子裡的水。不吃東西。聽任自己的思緒一波一波地盪動。時光中每一個能夠沉思默想,浮想聯翩的瞬間,都讓人感覺欣慰。多麼難得。我們在深夜中遠離了一切塵事喧囂,而腳下的路,卻依然在繼續。
小時候,放假去鄉下外婆家度假時,要一個人坐大概8小時左右的長途汽車。我的旅程,從童年的時候就已經展開。窗外流動的景色,總是讓我心神蕩漾。再小一些時候,我獨自走到郊外,常常因為走路而迷失方向。我總是在渴望走出去。一個人血液里的東西,真是很難抑制。就像生死一樣。
那次我和父親在清明時去掃墓,是父親深愛的爺爺。那大概是我們為數不多的共同旅行的經驗。我問了他一個問題。人死後是否有靈魂存在。父親說,他相信親人去世之後,依然常常會回到活著的人身邊,只是我們看不到。那種關懷,那種愛,是一直存在的。不會消失。這是父親的回答。後來,他也離開了我。
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夠帶著自己的孩子,在清明去看望父親的墓。如果有能夠流轉下來的愛,也只在於此。可有時候,我又想,也許我的一生,都只會一個人生活。父親曾經走遍了全中國。他是極度熱愛工作的人。也是一個感情封閉的人。有時候,不知道表達感情的人,只能走很長很長的路。這樣,他不會被自己的激情堵死。所以,我和他一樣地遠行。
在夜行的車上,我想到,我要一個安靜的男人。想讓他有溫暖的眼睛和溫暖的手。可是這會多麼的難以尋覓。你可以找到身份,找到目標,惟獨溫暖很稀少。那些很多年前像花期一樣的戀愛,那些人,如今看來,其實都是一場不自知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