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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的人,我們親手送走他。看他化成了一堆灰。自己亦將如此。

    蘇。如果我們能夠有憐憫。我們該如何地沉默,如何擁抱。誰又能夠來告訴我們,如何來穿越這漫長的,漫長的絕望……

    她們離開了教堂。深藍色的天空上有異常明亮的星群。離得這樣的近,能夠看到躍動的光澤。遠處的農居有明滅的燈火。路燈照亮潔白的山路。旁邊的小旅館露台上,有年輕的男人獨自在黑暗中,喝著一罐啤酒。她們沿著高高坡度的大路,走向春香湖邊,重新回到廣場。

    已經是接近凌晨的時候。廣場上的人逐漸散去,留出一地狼藉的垃圾和喧囂過後的荒涼,蘇拿出相機。她用閃光燈。她極為喜歡閃光燈。她說這刺眼的閃光,能更為劇烈地感受到時光的凝固。

    蘇拍廣場上散落的枯萎玫瑰,拍睡著的乞丐,拍坐在黑暗中神情疲憊而冷漠的妓女,拍昏暗燈光下陳舊的牆。

    她站在旁邊,點了一根煙。

    開始清理父親的遺物。

    非常多的照片。

    15歲的父親,站在上海的外灘。早熟的少年,臉上有一種傲然神情。那時候家境已經開始敗落,他是家裡的長子。  

    20歲,去了鄉下。在偏僻山村里和孩子在一起。

    27歲,和母親結婚。兩個人在杭州西湖留影。穿著黑色中山裝。身邊是大辮子黑眼睛的漂亮女孩。兩個人的臉上都有淡淡的憂傷。相伴近30年。

    30歲,回城。上班。辭去公職,建立公司。風雨數十年。很多照片是在全國各個城市的車站拍下。瘦而英挺,眼睛有一種熾熱的光芒。

    40歲。經歷了事業上的挫折,爺爺去世,孤獨逐漸滲透出來。神情中有疲倦。

    50歲,公司重新拓展。胖而有疾病的男人。站在公園的陽光下,身邊是妻兒和回家過年的女兒。孤獨和理想,壓抑和激情,坎坷和智慧,勞碌和責任。一路牽絆。

    56歲,腦溢血。去世。

    ……

    還有大堆的舊物:舊書,舊報紙,舊雜誌,舊照片。各種資料。30多年前的發票,憑證,車船票。

    有一個發黃的牛皮紙大信封,拆開來,裡面有她嬰兒時穿過的一件小棉布褂子,是奶奶手工縫製的,已經發霉。小學入學的學費發票,成績報告單,寫著歪歪扭扭字體的日記,一直到大學畢業的就職推薦,工作時的培訓筆記……所有她根本想不起來或丟棄已久的東西,他全部收藏起來。  

    在銀行里的保管箱。拉出來。裡面沒有任何一張存摺或存單,只有一堆舊的票據,全都是取款憑證。父親已經把他所有的錢投入到公司的擴大再生產。身邊沒有留下一分錢。有一疊照片,是一個陌生的女人。應該是曾經愛過的女人。還有一個紙包。裡面是一小撮幼細的黑髮。是她嬰兒時候的頭髮。

    沒有了。這就是父親最為隱秘的收藏。從不透露給任何一個人。

    他的感情如此深刻和封閉。陷入在對舊事舊物所有的沉浸之中。從不表達。不習慣,也找不到方式。所以不表達。從不表達。

    她看著身邊的母親。她說,媽媽,父親已經走了。不要計較他。母親點頭。母親和父親,都是這樣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在一起並不能保證幸福。每一個人,都是在各自孤獨著。無法靠近。

    分離的時候,甚至都未曾說聲再見。

    那個夜晚,她手心裡捏著自己嬰兒時候的頭髮,身邊放著發了霉的小棉布褂子。疲倦之後的放鬆,終於睡下來。囡囡。她聽到他叫她。改不了口,25歲之後還這樣叫。江南人對嬰兒的愛稱。她是他手心上的寶貝。只是誰也不說。在夢中她看到自己照鏡子。漆黑濃密的大把頭髮,全部倏倏地掉下來。全部掉完。

    我很想說聲再見。蘇。只是一聲道別。  

    再見,時光。

    再見,我的愛。

    黑暗中,房間所有的窗戶都打開著。大風呼嘯而過。風四面八方地呼嘯而過。

    是在她的小旅館裡。她和蘇,一起躺在鋪著白色床單的大床上。她把身體蜷縮起來,那種嬰兒在母親子宮裡的姿勢。蘇從背後抱住她。蘇溫暖的身體靠近她。蘇的手,柔軟的手指,撫摸她屈起來的背脊和膝蓋,一點一點,把她扳直。

    我擁抱著你。你感覺到了嗎。

    是。你擁抱著我。

    我沒有辦法和你做愛。可是我愛你。

    我也愛你。蘇。

    不要恐懼。

    不。我不恐懼。

    我們相愛。多麼好。

    ……

    ……

    相愛才能帶來活。才能活著。活下去。

    它穿越痛苦,帶來慰藉。它溫暖。平淡至極。

    蘇說,7歲的時候,有一個男人路過小鎮,走進我家裡的雜貨店,來買一包香菸。我就站在櫃檯旁邊。他背著很大很重的行囊,穿著一件淺褐色的粗布襯衣。他問我去往漁港浦灣的路途。我告訴他。然後他說,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我說,想。於是我們一起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我們在海邊待了一個晚上。整夜都在看海。他是一個攝影師,我不知道他來自遙遠的北方。他替雜誌來拍一組照片。他教我透過鏡頭看大海。他說,你看到了嗎。這所有的時間都在往前走,但是你輕輕一按,喀嚓。它就願意為你停留下來。

    半夜下起雨。在海邊山上的旅館房間裡,他撫摸我。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暖地撫摸過我,從頭髮到腳趾。他的手指像流水一樣,沒有聲音,也留不下痕跡。他最起碼應該有近30歲。我喜歡他的氣味,他肌膚的溫度,他的手指。我們擁抱在一起。他整夜擁抱著我。

    他說話嗎。

    不。他不說話。他似乎竭盡全力。他要給我的,不是他的欲望,不是絕望。他愛我,就像愛著日出時候的大海,愛著旅館房間外面盛開的梔子花,愛著每一個逝去而又來臨的夜晚。

    第二天,他離開了小鎮。留給我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什麼。

    我的裸體。梔子花。黑暗中的潔白。他對我說,你們都這樣的美。雖然一切都會消失。照片後面寫著一個英文。10年之後我才知道它的原義。是癌。這對我來說,也已經不重要。因為他離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你們彼此一無所知。

    就像黑暗一樣盲目並且真實。

    後來我離開了家。我見到很多不同的大海,包括一次重回浦灣。但都不是我童年中的大海。不是那種樣子。它留在我的記憶中。不可言說……

    ……

    他理著平頭,很瘦,身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清爽味道。眼睛明亮得像一塊灼燒之後的煤。

    你會記得他。

    是。一直記得他。

    電影裡出現多次大海的空鏡頭。什麼都沒有。只有潮水的聲音。

    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迴轉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江河從何處流,仍歸還何處。

    我們去看海。只是為了看到虛空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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