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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她去最好的餐館吃飯。母親不管到哪裡,點的總是蔬菜。她只愛吃清淡簡單的食物。又帶她去百貨公司,給她買資生堂的護膚品,買她喜歡的繡花鞋和真絲連身裙。母親都收下了。回到家裡,卻硬要塞給我兩千塊錢。我們差一點又吵起來。
一直是彼此相愛的,但因為個性太相似,比如總是不願意麻煩別人,總是不讓自己虧欠別人哪怕一點點,總是倔強,總是太過為別人考慮……所以,在太長久的時間裡,我們總是分開的,不在一起。
因為弟弟要提前補習,他們很快要回去。終於說服母親坐飛機。只要兩個小時就可以到家。路上一直勸慰她,坐飛機不是想像中的那麼可怕。到了更年期的母親,有時候是會像孩子一樣天真而嘮叨。
母親穿著碎花的真絲連身裙,拎著隨身小包,戴著耳環。入了安檢之後,在那裡抬起頭尋找登機口的指示牌。我踮著腳一直張望,看到她沿著正確的方向去了,放下心來。母親在轉彎處又回過頭來尋找我。我們彼此揮了揮手,母親笑,然後離開。
我往回走,穿越喧囂嘈雜的機場人群,終於難過地流下淚來。
我們只在一起共度了7天。她回家的時候,父親離開,剛好兩個月。
消失。
你們去看海。在她年少的夏天。烈日灼傷的海島。走在被陽光照得白茫茫的盤山公路上。像兩個赤裸而天真的孩子。她在路邊的小攤上買冰凍可樂喝。你捉了藍綠色的大翅膀蝴蝶給她,把它裝在空瓶子裡。
在照片上,她短頭髮,臉頰圓鼓鼓的。她站在暮色里,看著大海。你給她拍照片。你給她拍了那麼多黑白照片。每一張照片上,她都在笑。眼睛那麼明亮,露出雪白的大顆牙齒。
你已經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屬於未知的陰影。那種對危險和自由縱身撲入的決絕。
很多年之後,她在那些你給她拍的黑白舊照片上,看到了隱藏起來的氣息。你的傷感。
她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拿著命運遞給她的車票。是一張單程票。她後來一直在陌生的城市裡停留。巨大空曠的城市,像洞穴一樣。沒有童年。也沒有回憶。這樣她在陌生的人群里出沒,沒有人可以說出她的來路和歷史,除非她自己願意。這樣即使有很多人出現,要和她在一起,也不能把她留下來。除非她自己願意。
因為激情曾經這樣地豐盛和劇烈過。所以,黑暗裡面才會有這樣如花般盛開的幻覺和回憶。
沒有人站在她來時的路上。她亦不再回頭張望,只是往前行走。
這麼長的時間過後。你們已經彼此消失了。
你知道,有些想念會隨著彼此的消失,漸漸變成了空白。如同永恆。
如果有什麼東西能夠永恆,那只是消失。
我要告訴你。我的愛。
我們真的要走到很遠很遠,才能夠明白,自己的家曾經在哪裡,又是如何的,不能再回頭找到它。
在曾經緩慢長大的房間,有青春的氣味和聲音,一點一點地消磨冰冷。在這個房間裡和男孩子約會,光著腳在電腦前面寫作,看書,喝水,一個人跳舞,坐在窗台上看鳥群……後來流連於陌生城市裡一個又一個的出租公寓。不再有自己的家。
牆壁上還有一張黑白照片。她拿走了大部分,留下了一張。照片裝在黑色木像框裡。她站大海邊。短髮被風吹起來。手臂上有一個銀鐲子,戴了很多年。丟失了。又買了一隻。她在笑。臉上因為有劇烈的陽光,一半沉浸在陰影里。
你們不會彼此遺忘。只會彼此消失。用短暫的青春,把屬於你們的前生用完。
夜色中的河水。夏天午夜的涼風。天空中的星群。年少的愛情。溫暖芳香的回憶。
一個有著長睫毛和柔軟頭髮的男人,呼吸中有檸檬清香的男人,1米82的高大清瘦男人,容易害羞的男人,在難受的時候落下淚來的男人。
一個光著腳的女孩。有時候像孩子一樣無邪,有時候像野獸一樣激烈。一個常常趴在你的背上要你抱起來的女孩。一個不合理的甜美的女孩。
你結婚生子。她遠走他鄉。
我要告訴你。我的愛。
我們真得要過了很久很久,才能夠明白,自己會真正懷念的,到底是怎樣的人,怎樣的事。
赤道往北21度。
在河內沒有春天的存在。即使在3月,深夜的空氣中依然有烈日留下的灼熱氣溫。人聲鼎沸的餐館燈光閃耀。大片的綠樹在路面投下斑駁的陰影。當摩托車洶湧而過時,刺耳的呼嘯把整個城市的倒影破碎分散。
隔壁房間來自利物浦的英國佬說,這是一個Crazy City。喧囂的無法停息噪音的城市。包圍著這個城市沸騰現場的是一種潮水般的聲音。各種國籍的人發出來的英語發音,英國人,法國人,日本人,西班牙人,美國人,瑞典人。摩托車的轟鳴整日整夜。緩慢宛轉的越南語交織在一起好像樹林刮過的微風。CD店的劣質音箱輪番播放哀怨的越南情歌。戴著斗笠的車夫慢慢踩動著高大的三輪車,在拐角處敲動丁冬丁冬的鈴聲……
到最後,你會有一種幻覺,以為這種聲音,是存留在你大腦皮層里的屬於前生的記憶。
它的聲音永遠都沒有辦法停息。就像大海。
可是你卻極喜歡。
你記得抵達的第一天。大巴車把你們停在還劍湖的附近。始終沉默不語的日本孩子,北歐女孩的皮膚像白麻布,穿著橘紅色棉襪子的美國男人……所有的人扛著自己的巨大背包,一下子就像露水一樣,消失在陽光下的大街上。
站在Old Quarter的街口,看到四面八方的小巷像迷宮一樣在眼前展開:一間一間斑斕迷離的小店鋪緊密地湊合在一起,家庭旅館高聳狹窄的小樓如同積木,骯髒陳舊的露台開出艷紅的大簇花朵,網吧,藥店和酒吧的英文GG……
那麼多的人。潮水一樣的人群涌過不同膚色和發色的臉。在這裡,你不再帶著自己的歷史和過往。你可以重新開始。所以,我們會對旅途上癮。
你會用你一生來記得這座前生的城市。
在河內的時光。一朝一夕。拖延至一生那麼綿長而令人惆悵。
住的小旅館沿街。你從沒有這樣沉實地在異鄉的城市裡熟睡。睜開眼睛的時候,透過法式木格子窗,看到天色發白。熱帶的早晨的天空,有一種亮麗乾燥的玫瑰紫。街上很早就有人出現,掃垃圾,賣鮮花和蔬菜,摩托車飛馳,孩子們光著腳瘋跑,狗吠……空氣中有清涼的樹葉和茉莉的氣味。
這樣的早晨不是在故鄉,不是在上海,也不是在北京。是屬於前世。
在房間的小浴室里洗頭髮。用手心盛了冷水撲在臉上。然後穿著舊的棉布襯衣,光腳穿一雙人字拖鞋,慢慢走下越南家庭旅館狹窄的迴廊,來到庭院。
庭院裡都是熱帶的花樹。他們養大個的短毛的狗。溫順而漂亮的狗。要一份早餐。新鮮的檸檬汁及法式麵包。抽菸。閱讀河內到處兜售的英文小說盜版書。看逐漸熱烈起來的正午的陽光,一點一點地,從樹陰的縫隙間轉移到手背上。皮膚滲出細密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