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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笑容羞怯眼神明亮的越南女孩靠近。頂著藤籃兜售清晨剛摘下來的茉莉花。清香潔白的花瓣上留著露珠。也不說話,只是微笑著看你。她的笑容。

    不知道什麼樣的生活可以叫它為醉生夢死。

    每天什麼都不做。

    每天都在街區的小巷子裡流連。

    看他們的店鋪。一條街一條街泛濫著的物質色彩和氣息。鞋子,奶粉,衣服,CD,手工藝品,皮革,樂器,喪葬用品,婚紗,寺廟,酒吧,買牛肉米粉的小吃攤……旅行者和當地小攤販穿行其中。結實苗條的越南女子,戴著椰殼斗笠,挑著扁擔,籮筐里裝著深紫色爛熟的桑葚。兜售香菸和打火機。還有大疊大疊在胸前堆起來的盜版英文書,大部分是LP的旅行書和有關越南戰爭的小說。她們的笑容總是如水一樣的安靜。

    晚上有吊滿魷魚乾的小木車來回走動。用炭火烤,壓成薄薄的一片,卷著番茄辣醬吃。賣水果的,提前削皮洗淨,堆在玻璃柜子里。菠蘿,牛奶果,番石榴,火龍果,芒果……按照顧客的喜好,裝進塑膠袋裡,加上冰塊,還會附送一小盒酸甜微辣的調料。

    走累了,挑一家小餐廳坐下。有三明治和義大利面。有人在桌子邊一邊喝冰凍可樂一邊看旅行書,選擇午後繼續行走的路線。臨街的大樹古老蒼翠,濃郁的枝葉遮住了對面的陽台。那埃及藍的百葉窗敞開著,掛著鳥籠,點著的香還升騰著裊裊的白煙。  

    黃昏的時候,看到St. Joseph Cathedral。暮色籠罩了這位於十字路口的陳舊建築。黑色雕花鑄鐵欄杆後面,有幾個孩子在清涼的空地上遊戲。他們光著腳,自由自在地踢毽子,奔跑,尖叫。黑髮披肩的漂亮小女孩像一條放肆的小魚,上竄下跳。凝望她。凝望童年的天堂。

    離開教堂,隨便地挑了一條有落日照耀的路。街邊是高大的綠樹,細碎的葉片在風中飄落如雨。聞到咖啡的濃香,原來經過了Moca Caf上推薦過的上好咖啡店。生意這樣興旺的咖啡店。服務生都是年輕而有禮貌的男孩。老闆娘坐在收銀台邊,穿著黑色越南絲衣服的女人,戴銀耳環,盤髻,神情堅強。

    臨街的落地窗,沒有玻璃,木窗都被大大地推開了。有花紋古典的吊頂,水晶吊燈,古樸的木桌子和沉重無比的木椅子。旅人在裡面落腳,看報紙,聊天。有歐洲老男人,拿著厚本的小說在閱讀。

    要了越南咖啡。端上來的熱咖啡濃郁而苦澀。

    晚上你又餓。走在小巷子裡尋找吃牛肉米粉的小攤。糯滑的米粉,脆薄的牛肉片,加上一盤翠綠的野菜葉子,配一疊檸檬片。攤主是兩個越南婦人,隨身帶著褐色大狗。坐在小凳上圍著低矮的木桌子吃。點著蠟燭。用手撫摸狗脖子。它們總是這樣的溫順。網吧里坐滿寫電子郵件的異鄉人。他們放音樂。 走過街角拐口,有一幫歐洲男人穿著短褲坐在小板凳上喝越南茶。茶攤點著織錦燈籠。粉紫,絳紅的燈籠。在夜色中閃爍昏暗的光亮。  

    這樣的凌晨。兩點鐘。你聽到木拖鞋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天空中有繁盛的星光。

    你要以這樣的方式記住它。屏住呼吸,閉上眼睛,側耳傾聽。

    你要記住的河內。就是這樣。

    在西貢。

    旅行,就是要一直地走。一直地走。

    不說話地行走。

    西貢的Post Office像一個火車站。龐大的殖民地建築,繁複華麗的白色浮雕,走進去,看到的是巨大的拱頂。長排的木椅子放在空曠的大堂里。門外是熱烈的正午陽光。

    她買了一套明信片,黑白的。懷念舊日的西貢。法式建築,馬路邊梧桐的陰影,坐在三輪車上的貴婦神情幽怨,馬戲團里的大象抬起兩隻前腿。一切這樣不可思議的華麗,和荒蕪。

    拿出原子筆,在明信片的背面寫:我在西貢,一切都好,非常炎熱。一張寄到北京。一張寄到南方沿海的故鄉。只是寥寥數言。

    她的整個人,走得越遠越沉默。

    早晨在旅館一樓的小餐廳里,看到被太陽曬得臉色緋紅的歐洲年輕女子,趴在大大的木頭餐桌上,用鉛筆在7寸的明信片後面寫信。那麼長那麼長的英文。流暢,簡單。這樣暖洋洋。  

    她坐在桌子對面吃早餐。硬的法國麵包,長形,帶一點淡淡的鹹味,一撕開來,碎末子就不斷往下掉。雖然夾了Cheese,嚼在齒間還是無味。能夠寫封長信,知道可以寫些什麼,知道可以寫給誰,真是一種幸福。她坐在幸福的對面。她已經很久不知道自己可以寫封信給誰。而信上,又能說些什麼。

    把兩張明信片塞進郵箱。郵票上面是魚和騎著大象的仙女。其中一張有人把它小心地收藏在袋子裡,鎖進抽屜。最後她又把它帶回了北京。

    她知道,結局都是一樣的。付出,然後,又回來。收到,然後,又還回去。

    我們就是如此慢慢接受下來。

    那家店鋪名叫Anh。專門售賣一些手工製作的絲綢衣服。木格子裡放著一疊一疊精緻的成衣。很多日本女人。日本女人來西貢購物,亦或停留下來在此開店。一個沒落的城市,物價便宜,又有未曾棄絕的好品味,很適合商業。

    西貢高級的成衣店裡的店員,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小心輕柔,笑容謙遜。像極日本人。

    在香港,因為她的沉默,也有店鋪特意找來懂日語的店員來和她說話。他們以為她是日本人。日本女子也是這樣,直的黑髮,神情收斂清淡。她輕聲地微笑地解釋。最終厭倦到什麼都不再說。  

    她是這樣不喜歡對話的人。惟獨喜歡一個和說話有關的詞:傾訴。沒有傾訴,所有的語言都如同被棄絕和荒廢。如同謊言。

    她選下有牡丹圖案的越南絲上衣,白色亞麻連身裙,玫瑰紅的刺繡上衣,緞子繡面的木頭拖鞋。衣服被用棉紙小心地包裹起來,放在一個草編的手提袋子裡。這樣柔軟嫵媚的衣服,當她脫下沾染著塵埃和汗水的粗布褲和棉T恤,套在身上,感覺到肌膚的陌生感。她有預感這些衣服帶回去後,只會塞在抽屜最深處。但是她買下。

    她從未曾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柔軟嫵媚的女子。後來的她一直是直接的,沉默的,反對的。好像一片風聲呼嘯的曠野。

    在16歲的時候,還記得自己穿著潔白的布裙和一個同班的男生去看電影。那條布裙綴著細細的蕾絲花邊。簡單的圓領,沒有袖子。看完電影,她脫掉涼鞋,光腳在石板路上跑。瘋跑。風把牆頭的薔薇花瓣吹落了一場大雨。

    10年以後,她的衣著始終一樣,只穿棉布,偶爾有麻和絲。不穿其他。依然喜歡光腳。

    愛情來來回回。最後,她想她只是喜歡夜色里,呼嘯風中的一場花瓣雨。僅此而已。沒有其他。

    走在街上看房子。除了看房子,什麼地方都不去。

    那些房子。頹敗的,留下漫長的時光痕跡。還有憤怒,忍耐,善良,對生的熱愛。包括死亡的美。牆面是黯舊的杏黃色。有些卻又是那麼鮮艷,盲目般地刺眼著。長長的百葉木格子窗,是深深的土耳其藍。被雨水淋得發白了。大露台上垂著細竹簾。有大簇大簇的艷紅花朵。衣服在陽光里曬乾,風吹過,呼啦啦地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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