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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一起,雖有缺陷,但總體來說還是平靜的。是矛盾之中的平衡。
我從不認為,乖是寵物。它有它的感情和性格。我們都需要一些時間來彼此了解。
乖在大部分時間裡,自得其樂。它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咬壞家裡所有的拖鞋。我在廚房裡做飯的時候,它跟在後面跑進跑出,非常熱心。漸漸習慣了和它說話。在洗菜,或等著鍋子裡的水燒開的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地對它說話。它的黑眼睛骨碌骨碌地轉,一心只等待食物的香味冒出來,當然也會應和地叫上幾聲來敷衍我。乖喜歡吃我做的菜,漸漸不再吃狗糧。我吃東西的時候,它密切注意我,並且把小爪子搭在我的手上,惟恐我忘記它。它什麼都吃。特別喜歡果醬、奶酪和西瓜。
在早上,我能夠看到它睡在小窩中的樣子,嬌憨甜美。僅僅為此,我就可以忽略它帶給我的所有麻煩。它睡覺的樣子,讓人看到了幸福。幸福始終是遙遠的抽象的幻覺的東西。乖因為不自知,所以偶爾能靠它很近。
有一次,我們一起去旅行。我把它裝在一個粗布大背包里,它的小腦袋就露在外面,黑眼睛亮亮地看著我。我背著包走過大街,然後在車上把它放出來,讓它看窗外的景色。
我們坐了近3個小時的長途車,來到北京郊外的一個水庫附近。那裡有一條長長的河流,有碎石子和大岩石,綠樹高而挺拔,草地上開滿了黃色野花。乖非常高興,一路都走得興致勃勃,爬山攀岩毫無畏懼。天氣很炎熱。我帶了礦泉水、麵包和蘋果。我吃什麼,它也吃什麼。
去路邊的店鋪買冰激凌,那開店的婦人說,啊,你帶著小狗出來旅行,累不累。我心裡只是想,我以後沒有辦法讓它陪我去尼泊爾。雖然乖是這樣好的玩伴。它好奇,精力充沛,從不抱怨。
我們最常做的事情,是去樓下的花園散步。它在花叢中亂鑽,對那些花刺不管不顧,採用各種姿勢來活動。通常是黃昏的時候,沿著石板路,一直走到很遠。
路邊高大的白楊,在風中晃動細碎的綠色樹葉,發出的聲音,就如同流水一樣。新鮮葉片在月光下映射出微弱的光澤。清涼的夜風呼嘯著蔓延過來,讓人感覺能夠滑翔其中。天空有雲層的時候,是深藍色。藍得厚重而純淨。是北方夏天夜晚的天空。
乖總是走在前面。我在後面跟著。有時候看看它,有時候看看天空。它跑出一段之後,會記得等我,回頭看我。對我們彼此來說,這是一天裡最為愉快的時間。
我想我就是這樣,看到自己在學會承擔,讓另一個生命進入我的生活。曾經我是一個多麼恐懼承擔感情的人。一直在離開別人,放棄別人。我的感情容易深陷,所以我總是在控制它。
乖始終都需要別人照顧,而且它的生命很短暫。總有一天會離開我。但是我現在能夠體味這種樸素而有擔當的感情。我們一樣地喜歡食物,遊戲,睡眠,花朵,撫摸,路途和溫暖。
就這樣在一起,過著煙火的世俗生活。
河岸。
我知道,你已經把我遺失在河的對岸。
黃昏的暮色漸漸深濃。
田野蒼翠,山崗上的桃花綻放,稻子即將成熟。
我們的村莊,溫暖芬芳,就這樣帶著良辰美景,逐漸消失在黑暗中。
你的衣角帶著涉水而過的潮濕,你終於抵達。
我看到你在彼岸,和我一樣,抬起頭傾聽鳥群飛遠的聲音。
笑容純真。
再無痛楚。
你在出發的時候,記得觸摸我的髮絲了嗎。
我怕你找不到我的氣息,找不到我。
一整夜我都抱著你。
這樣當我們相見的時候,即使你已經非常蒼老,你也會記得我。
我為你穿上過河的衣服,送你渡河。
我們所作的一切,都是撲捉的風,手裡註定一無所有。
沒有什麼東西會因為不舍而獲得憐憫。
所以我們放開手。
我的船還沒有過來。
時間蒙住我的眼睛,讓我猜。
我的眼睛已經盲了。
只能在回憶里凝望你。
香港記。
在深夜12點多,到達香港的機場。機場裡的人已經很少。整個機場像一個已經落幕的空曠戲院。換了硬幣打電話。然後等待地鐵。車廂里坐著幾個下班的空姐,經聲的聊天。地鐵穿越潮濕的夜色。外面在下大雨。把臉貼在玻璃上,看到黑暗中高聳的房子,一座一座地掠過,像龐大而無出路的石頭森林。燈火密實,發出閃爍的微光。某一瞬間,感覺很像電影。
在下雨。清涼的雨點淋濕了脖子的肌膚,讓人快慰。赤道的炎熱,乾燥和高溫,忽然遠離。手背上那塊潔白柔軟的皮膚,開始起皺,並有碎屑。它已經徹底被子灼傷。是陽光留下的創痕。在下著雨的香港的深夜。身體像朵乾燥的茉莉花,泡在水中,可以濕濕地小心地開放了。
酒店在維多利亞港旁邊。只是睡覺。沒有去看停泊在海面上的遊艇,以及夜晚的燈光。酒店很昂貴,但和越南的小旅館比起來,顯得乏味。你不會再聽到從小木格子玻璃窗外吹進來的風聲。那些背著骯髒的大背囊,掛著大頭靴的鬼佬們,就像鳥群一樣消失。你也消失了。從在金邊的機場坐上港龍的夜機開始。香港,只是一個華麗的狹小的城市。拉上白色的被單,把自己嚴實地裹起來。你覺得空調很冷。你只是想睡著。
白天你在銅鑼灣最繁華的街道上行走。毫無目的。狹窄迂迴的街道,兩邊擠滿如此多的店鋪。還有人潮。他們走走停停,說著你聽不懂的語言。你走進粥店吃早餐。一碗魚片粥38港幣,蚝油芥蘭16港幣。而一件阿瑪尼的棉恤是600港幣。這是一個充滿價格的城市。一切都被標價或準備標價。大街上永遠都在兜售和消費。雨下大了。你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山腳邊,看到一個很高的坡。坡道上都是潮濕發亮的雨水。有說不出名字的樹,在風中輕輕晃動著細碎的綠葉。車子安靜地開下來。人很少。站在玻璃櫥窗前面的遮擋板下面避雨。站了很久。雨水把牛仔褲打濕了,黏在皮膚上。你準備去坐渡船。
重慶大廈很舊很髒很高。像一隻巨大的鳥巢。街上有人在拍DV,站在馬路當中。身邊就是車流。有放錄像的小店,打出色情GG。女孩子打扮得像明星,走過打折傾銷的廉價衣服店。生活在哪裡都是一樣。華麗,侷促。繁盛,荒涼。
花一個下午的時間在書店裡看書。小書店在街面的二樓,走上去的樓梯破舊而骯髒。想起王家衛的電影。《墮落天使》里,莫文蔚想讓黎明跟著她去的小樓梯。在“無印良品”裡面,買了再生紙做的記事本和彩色鉛筆,還有一盒粉綠色的單色眼影。配上酒紅色的唇膏應該會非常出挑。這個日本店裡所有的東西都是清清爽爽,簡簡單單的。好像理所應當的生活面目。
衣服店非常的多,大部分是日本風格的夏裝,白色的,純棉的,細細蕾絲的,還有長流蘇腰帶和刺繡。這些衣服和飾品很快會流傳到上海北京。你只是看。你一直在看。你走到了中環。在百貨公司看到各種頂級名牌的旗艦店。有一雙1千多元的細高跟涼鞋,綴著銀圓片,走起路來應該會發出悅耳的聲音。你撫摸它,想起穿著這雙鞋的腳應該踏在厚實沉靜的地毯上,而絕非塵土飛揚的大馬路。最後,你只決定走進一家店,要了雙皮奶和合桃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