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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這是你最喜歡的一處房間?
是的。坐在這裡時間長了會入睡,房間很陰冷。我懷疑這是小喇嘛的休息室,你看那些壁畫,和大殿裡的不同。它們顯得格外天真憂傷。仿佛是他夢中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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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花園(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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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善生。跟著我來。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睛,聽到她站在木門之外,用手電筒輕輕拍打他的床所緊貼的牆壁。手電筒的光頭朝下,圓柱形直光在地板上擴散出光暈。身邊的少年們在酣睡中蒸騰出皮膚和頭髮的熱氣。他悄悄在灑進房間的月光里起身,穿上卡其布長褲,白襯衣,球鞋。拿起身邊裝著廣口玻璃瓶的書包,一根手工製作的紗布撲罩,走出房間。
她等在樓梯口,穿白色裙子,光腳。長長黑色髮辮和赤裸著的小腿在昏暝微光中隱隱發藍。伸出食指輕輕堵在嘴唇上,示意他跟在她的身後。寺院的走廊長而狹窄,只有她為他打過來的手電筒光圈照耀前路。他手裡拎著球鞋,每邁出一步,聽到上百年的腐朽樟木承受不住重量,發出吱咯吱咯結構分化的聲音。心跳如撞鹿。來。來。善生。跟著我來。他內心略有猶疑,但是已經來不及。窗外隱約撲過來的大海的潮聲。轉過臉,看到一道倏然而至的潔白閃電划過夜空。
他們一前一後走過深夜的海灘。這片被浩淼海水包裹著著的島嶼,在東南海域被傳言為一個聖地,佛教傳說觀音曾在此修行。整座島上建滿面向西方的寺廟。一年的不同季節,這裡都是旅行者和朝聖者的聚集地。夏天的時候,來衝浪的旅客會更多。他記得的它的樣子,是他13歲時參加校際夏令營的夏天。是他來到這個島嶼唯一的一次。
大海。一輪黃色圓月照耀海面。閃爍出鱗鱗碎銀般的波光。潮汐在月亮的牽引之下,重複著它的起落軌跡,不斷地洶湧上前,在岩石上拍打出浪花,又緩慢倒退,留出一片沖刷之後起伏不定的沙灘。低沉的回聲。似乎還在撞擊之後的情慾歡愉中輕輕呼吸。
他的腳陷入冰冷的泥漿之中。一步一步,走向夜色。前面的女孩子,手裡撩著裙擺,輕盈跳動地奔跑。細碎的笑聲,無一倖免被潮音覆蓋。她的潔白身影,一次次奔向大海,又一次次轉身逃遁回來,陶醉在旁若無人的遊戲裡面。潮水打濕裙子,緊緊包裹住幼小的身體。遙遠的海天連接處,有漁船燈火。他看到一個浪潮緊緊跟至她的背後,把她追逼到沙灘上。她發出快樂的尖叫。空氣粘稠濕熱。是八月的盛夏。
在通往樹林深處的小逕入口,她停下來,轉過臉來看著他。兩隻球鞋被用鞋帶連接起來,搭在脖子上。赤裸的腳和小腿纏滿海藻綠絲以及泥漿。額頭上的劉海全部濕透,髮絲粘在臉上。因為奔跑,臉頰上的細小血管全部膨脹,像盛開了兩朵爛醉的花。
她說,你害怕了嗎。她的上嘴唇有一處微凸的邊緣微微牽動,看起來很溫柔,卻又帶著微薄嘲諷的設定。這始終是她面對他時無法改變的一種肌肉習慣。仿佛在置疑這一個問題的時候,她並未分清設定的對象。仿佛她對他的置疑,同時也是對自己的置疑。
他不動聲色地站在她的對面。他的沉默就是對這個問題的涵蓋。不用區分他或她。不需要解答。她始終是信心不足的那一個。他雖然貌似可疑,但卻比她更清楚自己的選擇所在。如果說有惶惑,那也只來自夜色本身的神秘。黑色的樹林在她的背後,仿佛一處洞穴。深入之後完全不知歸途。但是他跟隨著她進入。
在潮濕悶熱中,他聞到百里香刺鼻的氣味。走入灌木叢中,繁雜枝葉撲面而來,摩擦過手臂和脖子上的皮膚。有生硬的小小蛾類張開翅膀倉皇地飛離,撞疼了眼睛。他緊緊地跟隨著她的手電筒光圈,以及光圈之中躍動著的白色身影。直到他們在一條小河邊停下腳步。
無數的螢火蟲在半空中帶著光亮飛行,棲息在樹枝和草叢之中。她的頭髮和裙子上有發亮的螢火蟲停在上面。閃電更加頻繁地掠過天空。清涼有力的雨點開始打落在他的嘴唇上。他看著這個黑暗神秘的全新世界,心劇烈跳動,幾近從胸腔躍出。這樣疼痛難忍。他跌跌撞撞地在走入河流之中。水面上的月光抖動著。被搗碎的水銀。周圍寂然的山巒黑影,是匍匐而沉睡的野獸。
就在此刻,他看到她沉默地脫下身上的白色裙子,像一條魚,撲通一聲,俯身躍入了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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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回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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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教給他捕捉以及飼養蝴蝶的方法。醜陋的蛹蟲被放在青翠綠葉的樹枝上,需要適宜濕度和溫度,透過封閉的紗罩,可以看到幼小蝴蝶破蛹而出,日日吸吮小樹枝的新鮮汁液,在裡面抖動綻放的翅膀,嘗試莽撞飛行。她對幼小的異體生命充滿好奇,似乎是探索靜默的同類。她渴望了解和溝通一切真實的事物。她對他說,我們和蝴蝶都是由相同的物質組成的。在生命的分子核心,蝴蝶的本質與人類相同。
他們一起飼養過一種灰綠色的小粉蝶。而她最為嚮往的是綠鳥翼蝶。這類蝴蝶有一對屏風般堅定的紫藍色翅膀,只存活在巴西的熱帶雨林之中。翅膀上有華麗得令人暈眩的圓環性花紋,兩條深綠色的粗壯觸角。狡黠的眼睛。難以輕易尋覓和觀望的事物,構建成她內心超越現實表相的信念。她從不服從任何生活的表面。
13歲。他說。她插班到我所在的學校讀初中。春日陽光淡泊的午後,出現在班級里的陌生女孩,老師讓她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她轉過身,努力伸長了手臂,來回選擇,最後在黑板左上角一個偏僻位置里,寫下笨拙幼稚的三個字:蘇內河。一筆一划,認真執著。手腕上戴著一隻粗重的圓環形銀鐲子,在她的手臂上起落。再轉過身來,她穿白襯衣,藍色布裙,光腳穿著一雙球鞋。粗粗的麻花長辮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她是瘦而拘謹的女孩,右臉頰有一顆大而渾圓的黑痣。多年之後,他在一個電影女星的臉上,發現與她同樣位置同樣的黑痣。非常神奇。那個女星長得很漂亮,來自江南桃花般鮮活的面容。他一直覺得她們很像,經常觀看她拍的電影,是她秘密的影迷。他始終不清楚她們哪裡像,肯定不是漂亮。蘇內河從來都不是漂亮的女子。
女星從16歲演戲演到30歲,始終保持一種少女的姿態。她們不止有一顆相同位置的痣。她們的氣質,都有一種逼取便逝的蒼老天真,像被扔在深深海底封在瓶子中的靈魂。這靈魂屬於同一個時期和質地,在被封禁的時候就停止了一切生長和成熟。只是在逐漸地死去。她們不會變老。不會衰竭。只會消失。
只有她會對他說,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團雲。於是他就抬起頭,看到城市的開闊天際線被夕陽暈染的晚霞,綿延伸展,花團錦簇。他們在回家的路上,騎著自行車,開始追著那團雲,上坡下坡,飛快疾駛,掠過的風把地上落滿的櫻花花瓣成片地驚動起來打轉。一直追著雲團騎到月湖邊上。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從來不知道時日長久。兩個人做作業,或者各自在房間裡默默看書,在學校里都是寡言的孩子,對彼此聊天卻滔滔不絕。只是彼此廝守在一起。他漸漸覺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時爬上床,兀自睡了過去。半夜醒來,發現她還沒有走,睡在他的身邊,背對著他。一頭黑髮濕漉漉蒸騰出熱氣,臉埋在枕頭裡面,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窗外照射進來的潔白月光,籠罩著一對不知時日久長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