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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再次從煙盒裡拔出一根香菸。側過臉,拿出打火機點燃。一頭漆黑長髮遮擋住她的臉龐,火光照亮她低垂的眉睫,細長的單眼皮眼睛。她的臉像一枚潔淨扁平的月亮。她是一個病人與修行者的結合體,關注的兩個極端是內心深處及開放性的萬物世界,完全過濾掉相隔中間的人世繁雜地段。就像神話中西藏人認為自己是森林獼猴與岩羅剎女結合的後代。

    她不屬於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子之中。他知道他可以隨她一起上路。一個長年流落在高原靜默等死的女子。一個終結舊日生活準備出發的疲憊男人。他們之間的世界被截然封閉,但這是他們彼此之間結成同盟的基礎所在。

    他拿出那本《辨證法史》,翻到其中一頁,舊而薄脆的紙頁被風吹得發出聲響。他用手指輕輕地撫平紙張,說,這本書是她留給我的舊書。上面有一些她寫的詩歌。她總是把詩寫在能夠抓到的任何一張紙上,所以那些詩註定一邊寫一邊失蹤。她並非一個詩人,卻認為寫詩是人從世間得以回歸天上的路徑。他把書交給她,說,念一下這首。

    她拿過書,看到他翻好的那一頁,有潦草的鉛筆字跡,猶如幼童所寫的字,拙樸天真,筆劃潔淨。那首詩落款的時間是在7年之前,題目是《出發》。她壓低了嗓音,用一種輕而鄭重的聲音,在起風的夜裡,朗讀起一行一行的詩句。他把在一陣一陣疼痛衝擊之中脹裂般的頭靠在牆壁上。閉起眼睛,仿佛已經入睡。  

    ……

    無可置疑,我的愛人

    這一刻你必須信任我

    黑暗覆蓋之前,

    世界變成火海,灰塵和石像之前

    當我們出發的時候,請帶上槍枝

    在肉體屈服在虛空之前,把它自決

    帶上光年,用以計算你將被忘卻的時間

    帶上已經死去的父親

    帶上偶像和崇拜者,被玷污的真理

    帶上失去蹤跡的英雄和他的木乃伊

    妄圖的權柄不在我們手裡

    帶上眼淚和失望,這是力量所在

    帶上光,並且相信它的終結

    ……

    5

    拉薩-林芝八一鎮。420多公里。將近8個小時的路途。勞累的一天,一整天都消耗在車上。黃昏時分,他們抵達,找了一家乾淨的小旅館住下。放下行囊,先去辦理邊防通行證的申請。墨脫靠近印度邊境。拿到證件,明天一早就可以出發去派區。  

    她洗了頭髮,點著一根煙,站在走廊里等他。穿著一件埃及藍深綠芍藥花圖案的棉上衣,寬大的印度麻褲子,頭髮盤在腦後,戴著銀耳環。她的裝束一直像個東南亞風格的鄉下女子。素麵朝天,從不化妝和保養。她說,今天是中秋節,我們去四川小餐館吃一頓餃子。

    他們要了半斤四川老闆娘親手製作的餃子,清炒蔬菜和一份熏腸,還有一小瓶白酒。狹小的餐館燈火昏暗,高掛在牆壁上電視,播放一部粗劣過時的港台劇,聲音喧擾嘈雜。做完餃子之後,老闆和夥計也都開始坐在凳子上看電視。大狗在門口徘徊。晚上的天氣陰涼,雲層濃重。林芝地區是多雨的,和拉薩的乾燥不同。雲朵籠罩了月亮,並不能看得分明。

    她說,其實我根本不注重節日。幾乎從不過生日。經常會忘記日期,不知道幾月幾日星期幾,因為從不帶手錶。但這是一個需要分享的節日的夜晚。因為這我們流連在乾淨繁華的人群聚集地的最後一晚。

    從明天起,他們就要正式踏上進入大峽谷的路線。進入原始森林無人區,就意味著再也不會有帶著衛生間的舒服旅館房間,食物儲備豐富口味精緻的餐館,熱鬧的人群和便利的交通工具,所有即刻可用貨幣交換的物質資源。沒有信息,商業,娛樂,偶像,新聞,時尚,經濟,政治……所有現代社會派生出來的一切產物。  

    她對他舉起杯子,說,為古老的森林乾杯。

    一個用白酒和餃子慶祝的中秋節。兩個人吃完飯,在微涼的細雨中走到街上。在沿街簡陋的一個桌球店裡,他們打了幾個回合。沒有遇見任何旅客。店裡冷清開敞,空蕩蕩的,亮著一盞淡白日光燈。她俯下身體擊球的動作利落乾脆,把色球砰然有聲地打入洞中。

    此時窗外的雨變大已經譁然有聲。他們並未對彼此就雨水發表更多想法。9月末已經處在墨脫雨季的末期,它即將結束。但也有可能雨季會延後。持續的大雨造成山體崩塌,滑坡,泥石流,將使峽谷中那些唯一的徒步小路因這些變動而消失。他們心裡明白,但不想交流這些會帶來負面想像的事情。

    /* 14 */

    黑暗回聲(5)

    她支起身來,看著窗外的滂沱雨水,點燃了一根香菸,說,這是我在西藏這麼久,第一次親眼看到大雨。我們可以跑著回旅館。

    /* 15 */

    深紅道路(1)

    1

    海拔4220米的多雄拉。

    松林口的山路盤旋而上,一路能看到高大蒼翠的樹林,鐵杉,香樟,楠木,刺栲,喬木杜鵑……隨著海拔高度的變化,植物生態也在發生變化。矮小的灌木叢,到單薄的地衣,越往上走越荒蕪,直到寸草不生的白雪冰層。皚皚白雪峰頂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觸及,卻又高不可攀。天色陰沉,烏雲凜冽。整座籠罩在雨霧中的陡峭山崖,似乎一直延伸到雷聲轟隆的天際。上山的路,接近亂石荒灘。有時巨大的石塊層層疊起,在上面需小心地擇路而走。盤旋而上,不能停歇。  

    他們在上山之前已經打好綁腿。用兩塊錢一副的細長布條,順著小腿緊緊地包裹起來。這樣可以防止小腿因為長時間徒步而產生靜脈曲張,過螞蝗區的時候也可有預防。有一小隊馬幫同時和他們出發。馬匹上放著沉重的貨物,背夫身上的行李高高疊起,起碼有100斤以上。但他們走路的姿勢卻極為沉穩熟練。

    這是當地人走過無數遍的路。他們需要食物及其他生存必需品。他們對自己所處的峽谷之中的境地安之若素。完全接受一切。走出峽谷,他們也許將無法獲得生存。

    看起來清瘦安靜的慶昭,幾乎和背夫是同等的速度,緊跟著他們往前走去。步勢踏實有序,身形沉穩。她的表現,雖然是想像之中的堅定,但仍然出乎他的意料。一個小時之後,他已經完全被拉在最後面。劇烈大風堵住喉嚨。被堵在胸腔里的呼吸,劇烈竄動,似要逐漸頂破隔膜。他控制著自己的呼吸,睜大眼睛,奮力向他們走去。腦子裡一片寂靜。只有大風在耳邊呼嘯的聲音,以及對寒冷,潮濕和疲憊的感知。其餘的一切意念,單純得近乎消失。

    隨著山勢的拔高,寒風刺骨,陣陣狂風夾帶著雨雪迎面扑打。頭髮和臉已經完全被澆濕。防水外套雖然擋住雨水,但身體的熱量無法發散,大汗淋漓,把內衣,襯衣,褲子全部滲透。里外潮濕,人就在這渾身的濕漉漉中奮力往上攀登。他聽到自己的心臟,在疼痛中清晰有力地跳動。他知道自己在上路。冰冷的雨水。他伸出舌頭輕輕地舔動它們。它們打在眼睛上,有力度地重。

    前方高處的埡口掛滿經幡。被雨雪洗褪顏色的小旗在大風中劇烈翻飛。山頂覆蓋無法溶解的堅硬冰雪,氣溫低寒,風雨的陣勢更為猛烈,仿佛一個旋渦中心,人多站立一會也將被吹刮而去。他看到慶昭站在一塊大石頭上邊上,強忍著嚴寒,在等待他與她之間的距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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