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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註定各奔東西,奔赴各自的生活

    凌晨的北京火車站,他與她告別。他穿一件黑色羽絨服,不想與周遭世間產生任何關係的清淨索然。而這個抽菸的邋遢的女子,站在車窗後面,用手指抹掉玻璃窗上白茫茫的霧氣,用力地對他揮手,臉上有一如既往的笑容。他被她身上琢磨不定的脆弱而堅定的流浪氣質所迷惑。他不準備跟隨她,也並不蔑視她。他生活在自己的內心惘然之中,並不希望被提醒。那一時刻只覺得無言以對,轉身離開了車站。

    /* 19 */

    花好月圓(1)

    1

    他看到自己在幽暗細微中又回到那裡。被終年潮濕浸染的森林,霧氣白茫茫蔓延蒸騰。枝葉遮蓋的深處,不見一絲光亮滲出。雨水落下並沒有發出聲音。所有的聲音,在產生的瞬間即已被森林的呼吸迅速而無情地吞噬。

    樹林中古老的冷杉和蒼柏,一棵一棵寂然挺立。仿佛它們註定將以同樣的姿態死去和滅絕。樹幹枝椏上覆蓋密不透風的綠色蕨類苔蘚。遠處看,是毛茸茸厚實的一層綠衣。探近之後用手指觸摸,能分辨出一簇一簇結構細密的小葉片。每一片都具備完整的形體,散發出呼吸以及飢餓渴望。濃密枝葉錯落交織,構建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宇宙。  

    他看到自己在滂沱雨水中行走。腳下踩過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圓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溪水灌入早已濕透的膠鞋,腳趾早已經被浸泡得膨脹發白。山林溪泉,在雨水中增加了力度,汩汩沖刷過草叢和岩石。帶走色彩斑斕的落葉和淺紫粉白的野花花瓣,迂迴轉折,無可抵擋,趕往前路。

    走路超過7個小時後,肌肉會產生一種麻痹感。仿佛一隻被掏空的容器。力量如同蓄存的水,一股一股地漏失。外面是雨水,裡面是汗水。必須要憑靠行走帶來的熱量沖擋體溫流失。一停下來就會冷得渾身顫抖。

    停下來。用拐杖支撐住身體,深深呼吸。站在溪泉和石頭的中央,聽到來自森林深處的聲音。隱約起伏。是蔓延無休止的雨水灑落在密林之中的聲音。是置身密實陰涼的夢魘中所發出的呼吸。是風颳過樹葉彼此摩擦發出共振。無法辨認。此刻聽到的聲音,低沉而又緩慢地逼近。一陣一陣涌動。此起彼伏。輾轉迂迴。恐懼在胸腔中頓動,如同留在槍管中的最後一顆子彈。蓄勢待發。天羅地網的氣勢控制,步步為營。站在那裡,無法動彈。

    不管是一隻困獸還是一個獵人,闖入森林的心臟,就必須要與它的威嚴做虛弱的較量。他抵達一處也許從未有陽光照耀進來長年浸泡在雨水之中的樹林。在翻越高山峻岭之後,感受到這寂靜和暗的震懾。重重包裹。仿佛已經在窒息中死寂。不會獲得任何機會的世界。而在森林的側邊,江水湍急的聲音圍繞在山崖之下。穿越森林,就能看到洶湧奔騰的江河。  

    他似乎聞到她的氣息,越來越近。是青色山脈和盛大江河所蒸騰出來的強有力的雲煙霧氣。也是一棵夢中綠色羽狀羊齒的清淡氣味。他閉上眼睛,在暗中看見她喪失了容顏的臉。每次與她分開之後,他都記不清楚她清晰的樣子。不管這分別,是一個晚上,一個月,一年,還是十年……他無法保全她在他內心留下里的輪廓和印記。

    但是此刻。他看到她在時間中停止了生長的面容,像發黃的粉白梨花花瓣,被風吹落,飄灑整片山谷,已經死去,但依舊帶著深不可測量的回憶。冰涼的雨水順著他的眼睛,流過整張臉龐。在這寒冷以及孤立無援的處境之中。記憶來自脊椎某處負擔著一道被劈開的深重刀傷。他清晰地知道這疼痛來源與第幾處骨節,手指觸摸到凸起處便可以順緣而上。他記得它,並且把它背負身上。這就是他記憶的模式。

    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刻,她一定會重新出現。

    2

    善生,我在加德滿都,坐在小飯館的門邊上,看到喜馬拉雅山的雪。白得發出藍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與天空連接的原因。那種藍光,根本不可能屬於人世

    ……我從不曾後悔過自己所做的事情。少年的時候,你以我為恥。就如同你對自己所隱藏的恥辱感。你不能原諒我,在意並且憎恨我所做過的一些事。但是你如何來界定一個人生活是出於一種高貴的屬性,還是放任自流,或者哪一種更接近幸福的真相。生命各有途徑,不管它最終抵達的目的是卑微還是榮耀,這是力量的控制帶給我們的界限所在。  

    請原諒我。原諒我們。也許我們終究將都獲得釋然。

    ……

    他在公司的高級主管會議間隙讀到的句子。他那時的生活由報表,會議,公差,飛機頭等艙和高級酒店的套房組成。如果有空閒寧可選擇躺在沙發看體育頻道,直到看至入睡。沒有戀愛,沒有休假。成功帶來進入更高階層的生活的可能性,帶來一個屬於男性領域的內心滿足。這一切曾經是他最強大的精神支撐:最大的社會價值化。

    每天早上醒來,淋浴,刮須,做完臉部保養,挑好襯衣西服和領帶,全部整理妥當,拎著公文包開車出門。辦公室在上海最為昂貴的寫字樓里。那也許是亞洲最高的一幢樓,直衝雲霄。電梯刷刷上升的時候,人的耳朵有微微震動。耳鳴帶來暈眩。他在那裡每天工作超過12個小時,有時候一周裡面飛四個國家。上午在南半球,次日早晨出現在北半球。這是他10年之中的生活。

    他試圖建立與外界赤身搏鬥的規則,並以此做為一種標杆,來衡量生活的得失。踢掉一個重要的競爭對手,把勝利感作為給予內心血腥需求的最好回報。或者在一張支票上籤出去的數字,在一個具體的個位數之後,迅速熟練地劃上更多位數的零。需要更多的資源占有,更多的話語權,更多的腎上腺素的亢奮,印證虛假繁榮的熱烈聲色。  

    此刻他只覺得無限寥落,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發涼。他們之間的本質區別,在少年邂逅的時候便已昭然顯現的內心方式:她總是在行動,時而沉溺時而孤立。而他對這個世間從無進入的激情,雖然他一直貌似比她更為熱切真誠。他參與這個社會的建設和改造,對世俗的成功和業績有著積極的野心。但他是這個世間的漫遊者。他內心的世界,並不在此地。

    /* 20 */

    花好月圓(2)

    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夠做到的事情。一種社會化男性身份的認同。像電腦遊戲裡的孤膽英雄一樣,抵達指令中的任務目的。這是他為自己所存活的世界所做出的貢獻。是對於內心的說服。冷淡地旁觀自己東奔西走,謀殺掉生命的熱誠和感性。

    也許這只是一個命運的複製程序。也許某天他會突然醒覺,看到做的一切,不過就是虛擬電子遊戲中的行為,拿到搶奪來的武器和暗器,單刀獨斗,以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直到遊戲結束,屏幕上打出Over.才知道了自己是誰。

    但這就是他的時間。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聲。他從一個年輕男子進入中年,看著自己的肉體和精神開始蒼老疲憊。他最身強力壯,活力充沛的10年,交付給了俗世的榮耀和繁華,被供奉在野心的祭壇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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