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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生活的歷史在綿軟紙頁上呼吸,生息,留下建築,文明,生活方式,內心信念,又逐漸被從發黃暗淡的紙頁上抹去,丟棄。如同大群螞蟻小心築巢,更大的動物過來便掃蕩一切。人為建設和營造的一切,凡此種種,終究不能存留和久活。
新的城市出現。舊的城市消失。有些人曾記得它的舊模樣,有些人還記得一點點,有些人將完全不知道。他們被斷絕與這座城市歷史之間的關係,斷絕與它的優雅和信念的關聯。他們仿佛是孤兒,沒有養分,生活在一個嶄新的重新開始歷史的城市裡。它顯得富足,乾淨,體面,只是和過去斷了聯繫。包括它與傳統精神支撐之間的關係,一刀兩斷,粗暴得沒有任何留戀。推倒一切,改造一切,仿佛一切亦可以重新開始。下手果決。
一切都是新的。與以往沒有任何關係。它們在一個荒漠上建立起來。新的人面對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沒有風月心情。
第7節:世間,情分。相持。(6)
6池塘
我幼時,是個害羞敏感的女童。家裡來客人,就躲起來,從來不主動叫人。被指派要叫人,也不叫。就是不能開口。喜歡對著鏡子,在頭上披上母親的紗巾,裹上長裙,模仿越劇里的花旦,嚮往她們頭上插的花,身上穿的裙裝,實在非常美麗。但那也只是出於一種審美的趣味,顯然不是真實性格里的全部。
對有些事情有特別的抵抗。母親試圖讓我躺在她的腿上,把臉仰在水盆上面,為我洗頭,每次我都大聲尖叫,抵抗極為激烈。因為覺得這樣做會被淹死。但這純粹是一種因為敏感而被放大了的幻覺。不喜歡哭,但卻頑固。要什麼東西,做什麼事情,厭惡什麼,或喜歡什麼,都會一直執拗下去。感情太過分明執著。
經常與院子裡的孩子打架。有時是別人把我的鼻血打出來。有時是我打了別人的頭臉,別人家父母找上門來講。母親此刻會袒護我。但她自己年輕的時候,脾氣暴躁,也經常打我。她打我是不手軟的。我的性格總有倔強彆扭之處,不是乖順的女孩。
不常與同齡的女孩子一起玩。成年後也是如此,能夠交流的朋友,大部分是男性。第一個朋友是父親,之後,是那些與之戀愛的男子,也許是階段性的有交往深度的朋友。我欣賞來自男性的能量、性格和智慧,不喜歡太為女性化的女人。略微有些邋遢和中性的女子,似乎更具備質感。又不喜對別人直接表達自己的情緒與感情,相處總有疏離感。
更多的時候,獨自玩耍。在祖母家寄養,房子後院有個大池塘。夏日午後,蟬聲囂叫,我一般不午睡,精力充沛,偷偷溜出家門,在池塘邊玩耍嬉戲。野草繁雜,紅色蜻蜓成群飛舞,楊柳搭出綠蔭,小小天地,好不熱鬧。一直逗留到暮色瀰漫,空氣逐漸清涼,渾身黏滿濕熱的汗水,依然不知道歸處。隱約有人在戶外叫喚,才穿過潮濕腥氣的草叢,回家去。頭髮上沾著碎花瓣,膝蓋上帶著被硬葉片邊緣劃傷的細小血痕,手心裡捏著水滴。也不覺得自己孤單。
第8節:世間,情分。相持。(7)
7遊戲
夏日午後,從二樓下樓梯,到對面的大廚房。大院子對面樓上的住戶,因為距離不是很近,所以有些不是特別相熟。其中有個男孩,與我同歲,印象中記得他皮膚很黑,睫毛很長。母親制止我與睫毛長的孩子玩耍,她覺得睫毛長的人,十分嬌氣計較。他們容易動怒,脾氣不好。
他在樓下見到我,說,去我家玩。我說,好。就跟著他去。我們穿越迷宮一樣的走廊和樓梯。他的家在走廊盡頭。他與我熟悉的其他夥伴不同,他們有時會害怕把家裡弄亂,受到大人責怪,所以縮頭縮腦。這個新夥伴,很是大方,拿出所有玩具鋪到床上,我們便十分盡興。玩著玩著,注意力由玩具轉移到彼此的身體上。兩個人像小獸一樣彼此糾纏,廝打。用手抓著對方的手臂、頭髮、肩膀,要把對方撲倒。現在想起來,這個玩法很接近兩隻小貓的互相打鬧。我們也是如此,彼此悶聲不響,一鼓作氣,肆虐行為暴力。最終他騎到了我的背上,把我的雙手反扭起來。就此告終。
我回到家的時候,滿頭大汗,辮子都散了。脖子上有指甲劃出的傷口。母親詢問,我說一直在跳橡皮筋。那時大概是五六歲。
隔一兩天,又獨自去找他。每次穿越那個光線陰暗氣味潮濕的大廚房,往高高的木樓梯上面爬,心跳格外劇烈。大概自己也知道這是一件被大人知道會受責怪的事情。我們的遊戲,彼此之間距離過於靠近。但我喜歡人與人之間這種完全撤消距離的接近。它帶有危險和禁忌,支持明確的存在感。是一種暴力,一種制伏。
大概一兩周之後,暴力遊戲自動停止。很快開始上學。我們都是七歲上的小學,我幾乎沒有進過正式的幼兒園。搬遷之前,會偶然在院子裡碰見他,他越長越高,皮膚依舊很黑,長睫毛陰晴不定。彼此見到面,始終一句話都不說。
外表熱鬧頑皮的孩子,他們的舉動是頻繁的,可預見的,因此力道不足,可以控制。但是外表沉悶的孩子,有時反而讓父母措手不及。身邊的人,不知道一言不發顯得內向隱藏的兒童,背後到底有些什麼。有時他自己也不確定,這火焰來自何處。只知道會突然爆發,或者蓄謀已久,做出一件極其隱蔽的逾越常規的事情。那只需要內心的一個指令。
喜歡跟能夠讓自己有嚮往之心的人交往,願意為自己的好奇和禁忌斗膽冒險。那種天生的冒險和激越之心,有時候,真是十分可怕。
二十七歲之前。我身上那種獸的成分占據了很大的作用,如果沒有做到傷害,做到破壞,做到摧毀,就不夠具備明確的自身存在感。如果試圖分析自己的個性,追溯童年,性格里並列的切割面,也許是出生在高山圍繞與世隔絕的村莊裡,不斷在鄉村和城市之間迴轉撫養,沒有單一堅定的價值觀,缺乏可遵循的行為準則。在不同的人身邊生活,由他們撫養。也沒有與人的穩定關係。
我給予身邊人的負擔,離奇乖僻都不是難題。叛逆時期,做過的那一切事情,辭職,離家出走,以及與人之間來去迅疾的危險關係。這種與真實的生活聯繫在一起的行為,才是對生活本身做出的挑戰。顯得無知無畏。現在看來卻又十分必須,因之後人才能對命運敬畏和順服。
第9節:世間,情分。相持。(8)
之二 村莊
1蘭花
六歲時,與外祖父一起去山上挖蘭花。帶著竹籮筐、短鋤、水壺,走過村子裡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走過嘩嘩流淌大溪澗旁邊的機耕路。一條石板橋連接溪澗兩岸。橋沒有護手沒有頂,架得很高,邊上有一棵大柏樹,村裡的人經常把死去的貓吊在上面。有時樹枝上會弔著兩三隻,漸漸風乾。
過橋之後,是兩條分岔的小路。一條通往東邊,經過一個古老的土地廟,進入蒼茫高山深處。另一條通往西邊,那裡是耕作的大片田野,種滿茂盛的農作物。這一天是沿著東邊山路走。
土地廟裡有兩尊小石像,木桌上供養水果和野花。香灰積累得很厚,可見經常有人來上香。小土地廟雖然簡陋,但卻顯得靜謐威儀。視野開闊,山風習習。春天,綠色樹林之間遍地都是紅色杜鵑花。只覺得這個位置十分殊勝,它使周圍的一切顯得井然有序,昌盛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