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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時正情濃。

    然而時隔一年,卻似乎已過千年。言猶在耳,卻早已物是人非。

    她閉了閉眼,不無蒼涼道:“三哥,你不明白。他欠容燁的,欠鳳傾玥的太多,這輩子都還不清了。鳳傾玥傾盡一生助他,是希望他最後能夠登上高位,不負君之所望。”

    “他雖然生為皇子,但自幼悽苦,若非得榮親王庇護,只怕早已命喪虎狼之手。幼時他心心念念想將他母親的衣冠冢從皇陵里移出來,所以他必須強大,必須一步步上位。縱然,他討厭那個位置,討厭那世人艷羨卻在他眼底如糞土的權利。但是他必須那麼做…”

    她的聲音漂浮如流雲,流蕩如春水,盡數化為重重煙霧,散盡人間。

    “鳳傾玥為了他甘願埋沒十年隱身做了容燁,雖然看著風光,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她似乎有些累了,靠在窗沿上,道:“三哥,從小在皇宮長大,你應該比我更懂得。身為皇族華麗的外表下,是無盡的滄桑和骯髒。有些人,生來高貴,然而卻註定沒有普通人的快樂和幸福。”

    端木弘沉默,靜靜看著身邊這個少女。碧霞羅裳,眉目婉轉如詩如畫,凝脂若膚,紅唇嫣然。該是最好的年紀,最好的容光。然而誰又能想得到,就是這樣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近乎經歷了這人世所有悲歡離合,愛恨痴纏。  

    “小七…”

    “我第一次遇見容燁的時候,他被燕居重創,奄奄一息,我順手救了他。”秋明月默了默,不太願意再提起這些舊事,只淡淡繼續道:“你也應該知道華家詛咒一事吧,他二十年生命,卻用十年的時間締造了另外一個身份,白天黑夜兩重天。說起來容易,其中的苦楚,又有誰知道?”

    她深呼一口氣,看著天空悠悠白雲。

    “從前我還沒嫁給他的時候,就覺得他身上秘密太多。鳳傾玥那個時候不過七歲稚童,除了一個王府世子的身份,他哪裡來的資本哪裡來的實力去做好容燁那麼一個人?縱然他再是天資聰慧得天獨厚,難道十年時間,旁人就看不出絲毫端倪?尤其是鳳傾寰。”

    她眯了眯眼,“所以就要靠他,靠他裝作脾氣暴躁性格古怪又任性刁鑽的公子哥,掩藏那些睿智深沉,撫平那些漏洞。他們兩個十年互相互助,有兄弟之情,也有惺惺相惜之情。而我的出現,險些打破了這個平衡。”

    端木弘抿了唇,不說話。

    秋明月忽然笑了一下,“或許他們都不知道,我最初懷疑鳳傾玥是容燁的時候,是在洛老王妃進京之時。不,或許更早。即便是鳳傾玥和容燁看起來性格迥異衣著聲音喜好都大相勁庭,然而每次我看著鳳傾玥,總覺得似曾相識。”  

    端木弘忍不住嘀咕道:“你以前不是喜歡他麼?女人都是敏感而愛幻想的動物,也許那個時候你對他懷抱期望,指不定還以為你倆天定姻緣前世註定呢。”

    秋明月一噎,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我是喜歡過他,可還沒對他神魂顛倒到如此地步。何況那個時候我境遇不佳,秋府群狼環肆,我又被燕居那個女人控制著,哪裡還有心思去想這些風花雪月?你有一句話說對了,女人是敏感的動物。而我,天性比旁人更敏感,尤其感官視覺。哪怕從前被燕居封印了內力,只要再三丈之類有人靠近,無論那人武功多高,我都能第一時間察覺。”

    端木弘有些訝異。

    “別用這種目光看著我。”秋明月側過頭盯著窗外,聲音悠悠蕩蕩似浮生琉璃。

    “容燁雖然看起來對我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與熱情,但是我卻能察覺他有意無意的疏離和冷淡。而這種感覺,與我在鳳傾玥身上感受到的,如出一轍。”

    端木弘蹙了蹙眉,“所以你就開始懷疑他?”

    “不。”秋明月搖搖頭,“一來那個時候我處境太艱難,根本沒空去思考這些問題。二來我向來不做沒把握的事,感覺這種事總歸是太過虛無縹緲。而且那個時候他們兩個人在我看來,完全就是雲泥之別。試想,一個人怎麼能將和自己完全不同性格的人偽裝得如此淋漓盡致入木三分?”  

    她嘆了口氣,有些自嘲道:“大抵那個時候我還是太自負了,自覺我本人演戲演得不錯,世上難有人出其右,所以也就忽略了。直到那日我在鎮南王府看見洛竹音——”

    她神色有些飄忽,眼前浮現那日丹華園中衣衫鬢影,群芳匯聚,裊裊娜娜,嬌聲笑語。而那女子獨立眾芳之間,嘴角的笑意冷淡而嘲諷。

    轉眼間,又見那日皇宮,昭陽殿外,那女子一身白衣,與刀光劍影下牢牢護她安全,最終葬身於血泊之中…

    “女人的第六感向來很靈驗。那個時候,我看到了洛竹音看鳳傾玥的眼神。那絕對不是一個幼年只憑一面之緣就深藏愛慕於心的眼神。她是一個驕傲的女子,也有足夠讓世間男兒瘋狂的資本。她說她第一次見鳳傾玥的時候,只有五歲。五歲的孩童,縱然早熟,也決計不可能因對一個七歲的少年有如此的執念。更何況,我不認為她是一個除了情愛就一無所有的女人。那樣的眼神,分明是看著一個非常熟悉以至於將那熟悉提煉成了習慣,在習慣中沉淪痴戀…”

    “她自幼在洛陽長大,又豈能見到從小在京都的鳳傾玥?”她又笑了一下,眉目多了幾分嘆然和蒼涼。  

    “她會武功,我早就察覺到了,只是一直不敢確信。然而這一切的巧合加起來,足夠我確信懷疑甚至是肯定那樣的真相。然而即便是這樣,我也不敢真正確定他們兩個是同一個人。沒有把握的事,我向來不做。”

    她抬手接住一片落葉,仔細摩挲著那些錯亂的紋理,似品味著這半生錯亂的軌跡人生。她在就在這樣如蜘蛛網錯亂的重重陰謀下,努力掙扎,期待撥雲見日那一天。

    “直到那日我在燒毀的鳳棲宮發現了那一封血書,燕居讓金嬤嬤把我擄走,鳳傾玥救我的那一次…讓我真正確定了他的身份。”

    她將樹葉丟掉,順手一揮,似要揮去此刻縈繞在腦海中那些沉悶而壓抑的思緒萬千。

    “於是我知道了他們之間的約定。知道,他最終會走上那樣一個位置。”

    “小七…”端木弘轉過身來,目光憐惜。

    她又笑了笑,“他覺得欠鳳傾玥太多,所以想要補償。然而唯一能解鳳傾璃身上詛咒的人是我,他又捨不得把我讓出去。所以他痛苦他掙扎,無數個夜晚,我半夜醒來,總見不到他的身影。無數次,他不斷翻那些遠古典籍,期待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我嫁給他的時候才十四歲,我拒絕與他肌膚相親,他不強迫我。直到我被燕居下藥…”

    端木弘眼神震了震,他為人閒散,一向對那些他認為的小事漠不關心。況且秋明月如今所說的,也沒多說人知道,甚至算得上是她和鳳傾璃夫妻之間的隱秘。所以如今聽起來,難免有幾分震驚。

    “後來我想了想,他那個時候不碰我,大抵還是覺得愧疚的。”她低低的笑,眼神里的情緒卻莫可名狀。

    “他愛吃醋,總是在我面前說不許我對其他男人笑,不許跟其他男人多說一句話。實際上,他只是害怕而已…他甚至,做好了隨時放我走的準備。”她低著頭,聲音有些喑啞而低沉。手指撫著自己的腹部,有著為不可查的顫抖。

    “那樣一個人…他對我占有欲那麼強,卻還在苦苦掙扎著是否該放我離開。若非對我情深意重,又何須如此痛苦矛盾?”

    “既然你知道,那麼…”

    端木弘突然頓住,腦海里划過一個想法,模模糊糊抓不到,然而卻又下意識的有些驚異,以至於忘記了此刻自己該說什麼。  

    他怔怔看著秋明月,看著她慢慢抬起頭來,看著她對著外面紛飛如雨的花瓣淺淺微笑。

    “他能如此待我,我為何不能代他去還那些他所虧欠的人呢?”

    端木弘渾身一震。

    秋明月將自己的臉貼在窗沿上,聲音溫柔如雲。

    “那日離別,從大昭千里迢迢到西戎,若非他有心保護,我豈能一路如此安全?燕居…呵呵,她自己的麻煩都應付不過來,哪裡還能顧及那麼多?他早知道我的身世,不願告訴我,是因為怕我會離開他。然而他又不想欺騙我,因此才會隱晦的,以講故事的方式來給我訊息,讓我去慢慢抽絲剝繭,尋找真相。”

    “其實,他可以再自私一點,哪怕是欺騙我一生又如何?只要那些人都死了,那些真相我永遠都不會發現,就可以永遠留在他身邊。或許,他也那麼想過。不然就不會在壽宴上對燕居動手,也不會屢屢阻止燕居見我而不惜自傷此身。可最後,他還是成全了我。送我一場帝王霸業,徒留他一人千里相思。”

    這些話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也或許是因為壓抑得太久,以至於寂寞如斯,一寸寸剝離了她的冷靜和清醒。此刻,她只想好好的傾訴。對面前這個人,她的三哥。  

    “你見了他,或許也會覺得我太過狠心了。不然的話,你今日就不會對我如此疾言厲色。”

    端木弘沉默,他只是踏入桐君閣的時候,看著鳳傾璃站在窗前。那少年身姿秀逸頎長,一個側影便隱匿了這世間風華萬千。然而那背影看在他眼裡,卻又如此寂寥。仿佛世間繁華萬千,最終只留他一人在紅塵中孤獨回望,賞那一地的繁花錦繡。從那每一片枝葉,每一瓣花瓣里,回憶那女子的笑顏。

    彼時心境,他至今不忘。忽然就覺得,小七果真好眼光。這世俗女子,一生所盼望不過就是得一良人,從此相夫教子恩愛白頭。那個少年,或許有心事萬千,也或許有城府溝壑,有那些不為人知無法訴說的秘密和疼痛。然而對小七,他終是沒有一分辜負。

    “這幾個月來我一直都在想一個問題,當初我出於無奈必須離開大昭,可我為何能做到那麼決絕呢?僅僅只是為了要在燕居面前演戲?不,不止如此。那個女人,她一生多疑,也未必看不穿我的把戲。仔細想來,我還是怨他的,怨他曾動了將我讓給他人的心,怨他對我的欺瞞。”

    她苦笑一聲,“後來我又在想,如果是我處在他那樣的境地,我會如何?從離開大昭來西戎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後來想通了。如果是我,大抵也和他一樣的選擇。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理智而冷靜,卻又不甘屈服於命運的殘酷,所以一步步掙扎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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