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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下了,在這大火里,用同樣的方式為他心愛的女人報了仇,也用同樣的方式去陪伴那個他愛了一生卻終究擦肩而過的女子。
於火海中,他看見她的小臉,如梨花般美麗。
沈青萱怔怔的站著,半晌將頭埋在鳳傾璃肩膀上,低聲嗚咽。
鳳傾璃也怔怔的站著,看著那大火紅遍了半邊天,腦海里一片空白。一瞬間心中的疼痛淹沒了一切,一瞬間又似乎末日的盡頭。他看著火光背後,那偉岸的男子重重倒下,看著大火吞沒了他的身影。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似。
混混沌沌中,眼前又浮現十幾年前,也是這樣的大火,也是這樣悽厲的吼聲。然而不同的,是周圍那些一張張驚慌失措的的臉…
十多年前,那絕代女子被大火淹沒,哭喊著咒罵著,然而沒有人來救她。他怔在原地,直到被那女子推了出去,絕望的大喊。
“快走——”
他被那悽厲而哀痛的聲音驚醒,眼前畫面頓時清晰,清晰到讓他恐慌,恐慌中他想要奔進去,然而腳下似乎被黏住了,無論如何也動不了。只能呆滯的,無措的看著大火一寸寸蔓延,將那些撕聲和癲狂全都淹沒,最後只留下菸灰淡淡,消失在這森涼的人世里,無影無蹤。
孝仁帝二十二年春,帝崩。記載於史書上的是,帝寢殿大火,榮親王親赴救火,與帝同亡。
沒有人質疑,因為當日在孝仁帝寢殿外聽到榮親王那悽厲嘶吼的侍衛太監宮女全都一夜死亡。原因是,為帝君陪葬。
短短几天內,先是皇后崩,隨後帝君崩,大昭京城再次陷入了沉寂的氛圍。
孝仁帝下葬那一日,鳳傾璃親自將他葬入了皇陵,也成功的將雲皇后的衣冠冢取了出來。這就是皇家規矩,皇陵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進入的,有皇家密衛,有無數機關。只有在帝君下葬後,才能將機關關閉。這也是鳳傾璃多次要求孝仁帝將他娘的衣冠冢取出來的原因。本來皇后死的時候,如果葬在皇陵,鳳傾璃就可以順便將他母親的衣冠冢取出來。然而皇后厭惡極了這個皇宮,死也不願葬入皇陵,是以鳳傾璃錯過了這個機會。孝仁帝的死,成全了榮親王一生所願,也成全了鳳傾璃一生所願。
然而他卻要因為這個原因,踏入他最討厭的皇權之上。
雲皇后的衣冠冢取出來後,鳳傾璃將之和榮親王的骨灰葬在了榮親王府那一片桃花林里。他說,他母親生前最喜歡桃花。當年他母親含恨出嫁,頭一晚便放火將雲府那一片桃花林燒毀乾淨。後來她自己也死於大火之中,榮親王為她報仇,也是死在大火中。
所以,他將兩人葬在一起,這一片桃花林卻依舊完好。來年,這一片桃花林定然會開得嬌顏奪目三國之徵伐天下。
那一天沈青萱陪他站在榮親王和雲皇后的墓碑前,他說,或許他們在天上已經重逢了。生前他們沒能在一起,但願死後他們能在一起,從此以後,沒人能分開他們。
榮親王死了,榮太妃大病一場,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整日的念經。鳳傾翔早就放出來了,他們不能再呆在京城,沈青萱讓他們去了大梁,那裡沒人認識他們,可以生活得很好。她給端木弘寫了信,端木弘會好生安頓他們。鳳傾霖悲痛之後繼承了榮親王府,成為了第二代榮親王,肖語嫣也成了榮親王妃。
事後沈青萱對鳳傾璃說了那天的事,她本來想逼死孝仁帝的。那個人作惡多端,搶奪弟弟心愛之人,又縱容宮妃燒死自己結髮妻子,而且還毒害親生兒子,致使鳳傾璃那十年殘廢,痛不欲生。這樣的人,怎麼配壽終正寢?
她下定決心留在鳳傾璃身邊,但她絕不與人共事一夫,鳳傾璃自然不會負她,但為堵天下悠悠眾口,如果孝仁帝臨死下了遺詔,就算是出於孝道,鳳傾璃就算廢除三宮六院,也沒人敢多說半個字。
只是沒想到,榮親王居然會——
鳳傾璃沒說什麼,那日看到那場火,他便已經猜測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那個人,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親手殺了他。然而不能,他幾次有這個想法,都被父王阻攔。父王不允許他犯這弒父的罪名,眼看著父王年紀大了,這些年又為他操勞,他若弒父,必將連累對他恩重如山的父王,他如何忍心?
所以他放棄了,反正那個人也活不了了,皇后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他。所以,當皇后給那個人下毒的時候,他知道,卻視若無睹。就這樣吧,讓他就這樣死了吧。雖然這死法太便宜了些——
如今那個人終於死了,和他母親一樣,面目全非,屍骨無存,他該高興的。但是他卻高興不起來,因為父王也跟著那人陪葬了。那個人喪盡天良死不足惜,然而父王又何錯之有?卻要成為那個人的陪葬品?他心痛,卻也只能無奈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
但皇宮和皇陵困了他母親幾十年,那一座高高的宮牆隔離了母親和父王,他要將母親救出來,他要成全父王對母親的一腔深情,也成全母親半生痛悔的愛而不得。
伴隨著孝仁帝的駕崩,鳳傾寰也在當晚被一杯鴆酒賜死,是鳳傾璃親手給他送上的毒藥,沈青萱也陪在一邊。
鳳傾寰被抓以後,就一直囚禁在皇族密室里,只有皇室犯了滔天罪過的人,才能關押的地方。沒有天牢的cháo濕和陰冷,四周都是鐵板一樣的牆壁,一張床榻一方小桌,桌子上有一盞蠟燭。昏黃的燈光照亮石室,將那個端坐在小方桌前的筆直身影拉得老長老長。
剛走下旋轉階梯,就聽到鳳傾寰淡漠的聲音幽幽飄起。
“你終於來了。”
他於桌案前抬頭,臉上竟然有微微的笑意,融化了他往日冷厲狂放的容顏。他如今是階下囚,只穿著一身單薄的灰衣,許是近段時間來吃得不好,身姿顯得有些單薄。然而眉宇之間,仍舊有天生的貴氣和威嚴,讓人不敢小覷。
沈青萱接過內侍手上的托盤,打發了眾人退下,默默的站在鳳傾璃身邊,不說話。
鳳傾璃看著依舊坐著不動的鳳傾寰,眼神深而複雜。
“既然逃走了,又何必回來,一錯再錯?”
鳳傾寰面色無波,看了眼沈青萱。那女子一身繡刻絲瑞糙雲雁廣袖雙絲綾鸞衣,娉婷而立,眉目沉靜如水,如詩如畫,紅唇如櫻點映,與那如雪的肌膚相得益彰,越發美得不似真人。
他有些恍惚,似是在記憶里搜尋什麼,然後淡淡的笑了笑。
“成王敗寇而已,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垂下眼帘,嘆息了一聲,聲音里仍自帶著笑意裁決最新章節。“倒是勞煩你親自送我,算是我的榮幸了。”
鳳傾璃看著他,不語。沈青萱卻已經將毒酒端了過去,親自給他斟酒,奉到他面前。
“我和竹音也算相識一場,最後的送行,就由我來相送吧。”
鳳傾寰盯著那杯酒,腦海里回想著剛才她端著酒杯的手,十指纖細,根根蔥白如玉,美如玉雕。恍然間想起,那一年初遇,她站在山林間,白紗覆面,只露出一雙透徹明麗的眸子,微微垂頭福身的姿態柔弱如楊柳,裙擺起伏跌宕款款如夢。他亦曾為那夢驚艷而痴迷,然而因那些權欲蒙了眼,最終放棄當時在他眼裡不過鏡花水月信手可得的碧水之花。
到最後才發現,那些所謂的追求,才是真正的浮生一夢,而放棄的那些,或許才是畢生不可得的珍寶。
他無聲的笑了笑,忽然看向鳳傾璃。
“當初在皇祖母面前求娶納妃,或許我不該退讓的。”
鳳傾璃看著他,神情淡漠清冷。沈青萱挑了挑眉,這事兒她自然聽鳳傾璃說過。若非鳳傾璃堅持,只怕她那個時候就要嫁給鳳傾寰為側妃了。
“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沒有得到鳳傾璃的答案,鳳傾寰似乎也不期待,兀自一笑。端著那酒杯,看著清冽的酒水,神情靜然而恍惚。
“以前我同情你,後來才發現,最可憐的是我。”
他仰頭,毒酒入腹,他連眉頭都沒有眨一下。這是宮廷鴆酒,飲下後不出片刻就會死去。若身懷絕世武功,尚可還能堅持一會兒,然而他也早就被挑斷了手筋腳筋,武功全失,根本無法抵抗這致命毒藥。飲下酒後,他面色立即就開始發白,顯然毒已發作,很快他就會中毒而死。
然而他仍舊坐著,以最初的姿態,哪怕受那劇毒侵蝕,仍舊面不改色。
屬於他的驕傲,屬於他的尊嚴,即便是死,他也不落分毫。
沈青萱看著他,心裡第一次對這個人生出了幾分欣賞。不論別的,就單單這份看透生死的氣度,就嫌少能有人及。
“你有什麼遺願嗎?”
鳳傾璃似乎也有些動容,給予他最後一點恩德。
鳳傾寰嘴角已經有了血跡,聞言只抬頭微微一笑。
“你既留我全屍…那麼…就將我和她…葬在一起吧。也算是…全了夫妻情分。”
沈青萱眉頭一挑,知道他口中的‘她’是指洛竹音。他不是不喜歡她嗎?
鳳傾寰低著頭,已經氣若遊絲,只是靠著最後的毅力支撐著。
“從前我覺得她跟你有幾分相似…後來發現…不過…”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來,也沒有力氣再說了,最後一點意識消散前,他只來得及說了一句。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愛而不得…生前同床異夢,死了,也互相做個伴吧。”
他尚且沒有斷氣,口中不斷溢出鮮血,眼睛卻固執的看著鳳傾璃,眼底有一絲祈求。
“好。”
鳳傾璃看著他眼睛,點頭答應。
鳳傾寰笑了,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然而只吐出一大口血,閉上了眼睛,低下了頭。永遠以這個姿勢,告別這個世界。
沈青萱讀懂了他最後的唇語。
謝謝!
看著這個四面圍牆的密室,看著桌子上那一灘黑色的血跡,以及倒映在地面上低垂著頭用不倒下的男子,她心中無限感慨。
這山河破碎,江山皇權,迷了多少眼,害了多少人性命?不去想,不去猜想,那個數字森涼冷冽的讓她驚心。手忽然被人握住,她抬頭,他將她抱近懷裡,用他的溫暖和溫柔將她重重包裹。
她埋在他胸膛,於這蕭索森涼的密室里,揚起淡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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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不能一日無君,國喪過後,就有大臣上奏讓鳳傾璃登基。
登基的頭一天,鳳傾璃和沈青萱來到榮太妃的院子。榮太妃正跪在蒲團上,手裡握著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