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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居卻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
她笑得狂放而冰冷,淒冷而決然。
半晌,笑聲止。她冷冷看著忘塵,“落天祥,你沒資格對我評頭論足。至少我知道自己姓甚名誰,知道我知道什麼是國讎家恥。至少我不會如有些人那般,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忘記了自己身上流淌著的血液。忘記了…”
她聲音忽然低了下來,“自己曾放棄一切的初衷。”
忘塵身形忽然一顫。
燕居見到他眼神一瞬間的波動,卻笑了。
“落天祥,你以為冠上一個佛家的法號,就能改變你身為落家血脈的事實麼?你忘記紅塵俗世甚至忘記自己本命何歸,你又如何能夠忘記…”
她眼神忽然凝定,似一個深沉的漩渦,層層席捲海浪,要將人吸進靈魂深處。
“你執著六百年的…心之所愛”
忘塵再次一震,平靜的眼神破碎出一條裂fèng。似那封鎖多年的記憶,忽然被劈開了一道光影。接著,那重重疊疊的畫面接踵而來。
那些被他塵封的,逐漸消失在紅塵歲月中的愛恨情仇,那些執著與追求,那些渴望與期待,那些希冀和絕望…在生命中掙扎沉浮。那些人,也隨著歲月流逝而漸漸淹沒黃土之中。
這世間繁華萬千,風雲變幻,朝代更替起起伏伏。卻只留下他一個人,在這人世紅塵中掙扎,猶如高樓獨望,永遠看不到末日之終。
他閉了閉眼,似乎想要關閉啟開的記憶之門。
燕居卻又哼笑一聲,“落天祥,你還要逃避多久?”
她一拂袖,身影剎那逼近。
“你忘記當年於青樓中那個名為映波的女子了嗎?”
忘塵忽然睜開眼睛,寧靜慈祥的眸光霎那冰封如雪,似針尖般刺向燕居。
而在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燕居就身影一閃,只見白光在眼前交錯而過。她橫掌一劈,無數刀光如雪花綻開。她退後一步,有些駭然的看著忘塵漫不經心的收起匕首。
“看在你是她後人的份上,我不殺你。不過你要記住,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忘塵的聲音依舊淡漠平靜,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殺機只是幻覺。
燕居瞳孔微縮,右手指尖顫抖,有鮮血從指尖滑落。將地上落葉染暈染一片嫣紅,刺眼而奪目。
她有些恍惚,只一招,只一招,她便輸了。
忘塵卻已經轉身,“好好呆在西戎做你的國師,不要再出來惹是生非了。前朝舊事已隨風散,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又何苦顛倒自然規律?反倒累了自身,可是值得?”
燕居胸腔又升騰起濃濃怒氣,“你知道?你居然知道?”
忘塵站在月下,一身僧袍,卻偏偏被他穿出幾分絕塵的味道來。
“你好歹是你徒弟,你也捨得那樣對她。你這師父當得真不怎麼樣,也難怪她不認你。”
“你——”
燕居驚駭,卻又似瞭然,嗤笑了一聲。
“我倒是忘了,忘塵大師名聞天下,素來有半仙之稱。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還有什麼事是你不知道的?”
忘塵沒有否認,只是抬頭望月,聲音里似乎有幾分疲憊。
“凌燕,夠了,不要再造殺孽了。你手上的人命已經太多,殺戮過多,死後只會落入無間地獄,永生沒有輪迴之機。”
凌燕,這個名字已經多久沒有人叫過了?久到她都快忘記了。記憶之中,似乎那人總是喚她‘燕兒’。當年清明湖畔,他微笑執起她的手,滿目含情,眼中只倒映著她的容顏。
“燕兒,跟我進宮,我封你為後,給予你無上尊榮富貴,再不讓你顛沛流離。”
彼時她身懷亡國之仇接近他,一步步誘惑他,卻也讓自己一步步陷入他溫柔的陷阱。
到最後,那些血腥的廝殺,那些決絕的離去,那些…隱藏在記憶之中無法訴請和釋懷的愛和恨。
這一場復國之夢,這一場感情之殤。究竟是誰負了誰?又究竟是誰贏了誰?
後來他死了,是她親手殺了他。猶記得當年她親口餵他喝下毒藥,他看著她,仍舊滿面的溫柔。在她轉身之際,似乎聽他喃喃自語。
“欠你的,我都還清了。”
燕居猛然睜開眼睛,眼神冰冷而恨意滿滿。
如何能清?鳳飛瀾,你欠我的,鳳氏一族欠蕭家的,欠凌家的,永遠也無法還清。
她給他餵了解藥,不想讓他就這麼解脫。這世間紛繁,紅塵萬丈。少了他,徒留自己一個人,該有多寂寞?所以她不要他死,她要他看著她是如何以纖纖素手推翻他祖先建立的大昭王朝。她要讓他清楚的意識到,他為了那至尊皇位放棄自己,是多麼愚蠢的決定。
她更不想,一個人孤獨的,痛苦。
然而已經完了,他氣數已盡,便是解了毒,也終究無法活下來。
他倒在她懷裡,生命的最後一刻,仍舊對她溫柔的笑。
“十年漫漫歲月,我已經華發皆白,滿臉皺紋。而你,卻青春如舊,眉目如畫。依稀恍惚中,還是當年清明湖畔那個一身黃衣的冷漠少女。燕兒,今生你我之間有太多跨不過的鴻溝。國讎家恨,恩怨糾葛。但願來生,我莫要投身在帝王家。你我皆做平凡百姓,然後成親生子,做一對恩愛夫妻。可好?”
她抱著他,雙手顫抖。看著他眉角眼梢皺紋深深,看著那雙深邃蒼老的眼睛依舊如舊時般溫柔如水。看著他不再黃袍加身威嚴肅穆,看著他耳鬢灰白形如枯槁。
她只覺得如鯁在喉,忽然覺得臉上一股涼意,伸手去擦,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早就淚流滿面。
怎麼能哭呢?半生執著,半生背負家國讎恨,半生算計半生籌謀,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美好的青春年華,只為復國。曾經那些年少的悸動,那些冷夜裡迷離的溫暖,那些冰冷浮華的人世間最溫柔的笑容,怎能讓這兩行清淚中湮滅?
她連忙伸手擦乾眼淚,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低頭,張開嘴,一個‘好’字,就這樣淹沒在他緊閉的雙眼中。
她顫巍巍的伸出手去探他的呼吸,然而仿佛那一瞬間抬手的動作重若千鈞,好久,她才放棄。只是怔怔的,痴痴的看著他安詳的睡容。
大半生的帝王權貴,大半生的榮華浮麗,大半生的愛與恨,最後終究只化成了這一刻安詳的微笑。
她蠕動著唇瓣,眼淚在眼眶內打轉,卻努力控制住那些朦朧的淚花化為珍珠落下。
最後一刻,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怎能讓他記住自己滿臉淚水?他應該記住她笑顏如花的樣子。他說過,最喜歡看燕兒的笑,勝過這世家千嬌百媚,浮華百世。
他說,以後只笑給我看,可好?
好!
她以口型回答,只是,他卻再也聽不見了。
他臨死前手中拽著一幅畫,她看見了,那是她的肖像。他為帝王,卻極為擅長丹青。當年,他們倆就是結實於畫。
她伸手,想要拿過那幅畫。這時候,卻有急匆匆腳步而來。帶著一大批人,焦急而惶恐。
她立時警覺,連忙飛身離去,甚至忘記取走那幅畫。
再睜眼看去,忘塵早就消失不見。這一夜冷風淒淒,只留下了她一個人。
這人世蒼穹,天地寂滅。似乎,永遠也只有她一個人,孤獨的回望。永遠也望不到,世界的盡頭。
她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血,眼睛緩緩向上移動,落在手臂上一條割裂的口子上。那裡,一道血粼粼的傷口,深可見骨。
她盯著那傷口,忽然就笑了。
誰說佛家仁慈不造殺戮?誰說出家人忘卻前塵用墜空門?誰說和尚不能有七情六慾人間百態?
落天祥,你便是忘記自己祖宗是誰,也忘記不了你心裡六百多年的魔障。
走著瞧吧,看到時候誰笑到最後。
身後有黑影落下,看見她手臂上的傷口,向來冷漠的目光露出震驚之色。
“國師,您受傷了?”
西戎黑龍,乃國師麾下最強暗衛,若是能用在戰場上,必定以一敵百。他們從小經過鐵血訓練,從小受到的教育便是遵從國師。西戎國境內,便是尊貴如帝君,也無法讓他們低頭。
這些暗衛個個武功高強,也個個驕傲不可一世。因為他們是國師的手下,國師天人之姿,在西戎國被譽為神之化身。在整個西戎人眼裡,國師是強大而高冷的,是不敗的神話。然而此刻,他們的國師卻受傷了,流血了。
這如何不讓他驚駭莫名?
方才他就隱藏在這附近,只是察覺有一瞬間的殺氣才急速而來,他根本沒有感知到任何打鬥的動靜。那麼傷了國師的人是誰?這個世上有誰能夠輕易的傷了國師又毫無損傷的離去而不驚動黑龍?
這個人,太過可怕。
燕居沒有回頭,他自然看不見她的面容。她早已恢復了冷靜面容,聲音也刻意的壓低,不辯男女。
“小傷而已,無礙。”
黑衣人肅穆道:“國師武功出神入化,誰能傷得了國師?”
燕居淡淡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況且前段時間接連和幾個高手過招,真氣有些受損。方才遇到一個老朋友,一時沒有防備,才受了點輕傷。”
她漠然的將手背到身後,又冷冷問。
“那個小丫頭如何?”
“和榮親王世子仍在江南,並未有任何舉動。”
燕居冷笑一聲,“當然了,她如今已經陷在了那男人的溫柔鄉了,只怕已經忘記了自己姓什麼。”她有些怒氣,又有些不甘。
“可惡,居然不聽我的吩咐治好了那小子的腿,還讓他功力大增。不然當日他怎麼可能逃脫我的重圍?我一番算計,卻又這樣被毀了。”她深吸一口氣,“看來許久沒給她教訓了,她真以為我拿她無可奈何。哼,簡直天真得可笑。”
黑衣人恭敬問,“國師有何吩咐?”
“傳信進京,讓他們好好關照那小丫頭的弟弟。記得,別弄死了就成。”
“是。”
沉沉的黑夜,被一道閃電劈開,帶來驚心動魄的戰慄驚魂。
“啊——”
被噩夢驚醒的女子一聲驚叫,驚坐而起,額頭上冷汗涔涔。
“怎麼了?”
鳳傾璃坐起來,擔憂的將她攬入懷裡,給她擦拭掉額頭上的汗水。
“做噩夢了?”
“我…”秋明月雙手抓著他的衣服,臉色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