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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子之痛,以及連日來看見的那些哭聲喧譁,那些刀光劍影,那些鮮血和如高樓傾塌的世家大族…足夠傾覆她那些虛無的,不切實際的夢幻。她早已明白,自己和自己那個孩子,只是皇上用來權衡局勢的棋子而已。如今她唯一擁有的,不過也是這後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妃位。
新後掌管後宮,皇上命她協理。她知道,那不過是憐憫,卻沒有半分愧疚。朝中一下子清洗了那麼多世家大族,她的復起,也等於陽寧侯府的復起。如今她的存在,不過也是家族利益的犧牲品。
自嘲的笑笑,自從踏入這宮廷,她就應該有這個覺悟的。只不過年少輕狂,自負清高,總以為憑著自己的美貌和腹中之子,終歸會有緣繼任那全天下所有女人都夢寐以求的後位,待最後成為萬人之上的太后。如今想來,當初的自己,當真是可笑而幼稚。
感受到秋明月的目光,她坦蕩蕩的望了過來,嘴角噙一抹淡淡的笑。看在秋明月眼底,卻別有憂鬱苦澀的味道。
這宮中妃嬪,萬千富貴寵愛,也不過那人金口玉言。金殿還是冷宮,富貴還是頹敗,也不過只在一念之間而已。
突然覺得心裡空空的,許多事許多人的面孔划過腦海。好似心中一下子被填滿,又好似什麼也沒有。這一刻,她從未有過的茫然和惶惑。
耳邊那些道賀歡笑聲她聽不見,那些衣衫鬢影金樽玉貴她也視若無睹,只是覺得恍然無措,一時之間竟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抬頭看著上方的皇后,雖然著了高貴的鳳袍,華麗而端方。可她臉上神情仍舊寵辱不驚,仿佛還是那個埋沒在這後宮三千佳麗中的淑妃。連臉上的笑容都沒有多一分或者少一分,仍舊是淡然而無所謂。若是常人由一介妃子被封皇后,定然要喜笑顏開得意洋洋然後再炫耀一番。可眼前這個德懿皇后卻沒有,秋明月看著她,覺得那身鳳袍與她臉上的神情相得益彰,然而第二眼看過去,卻又覺得格格不入。
這個女人,這個後宮裡她唯一看不透的女人。
這種感覺,在鳳傾璃提起這個新後時越來越淡漠的語氣中越發濃烈。
從前她覺得鳳傾璃對淑妃還有幾分尊敬或者感激,然而自從孝仁帝下旨封淑妃為後後,鳳傾璃明顯對這個女人態度有所轉變。
為什麼?難道他覺得這個女人搶走了原本屬於他母親的正妻之位?可他明明那般厭惡皇宮,那般厭惡皇權。他努力蟄伏那麼多年,不就是為了將他母親的衣冠冢從皇陵里取出來麼?誰當這個皇后,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不是麼?
正走神,門外有宮女進來,對著皇后稟報。
“娘娘,此次密謀宮變起事的餘孽已經於午時三刻斬首西街,共計三千五百九十六個人。”
大殿靜默下來,方才所有歡笑恭賀聲齊齊淹沒在宮女清脆而淡漠的聲音中。此時此刻,滿殿的輝煌奢靡,一殿的珠光寶玉和綾羅綢緞,入目處皆是華衣美裳的高貴命婦。卻有如此血腥的字句由這般雲淡風輕的語氣說出來,生生衝散了那些玉闕金璧,錦緞華服。
每個人都看著那宮女,心中無端端的沉重。
三千五百九十個人,九個世家大族,在這一朝一夕之間,舉族傾覆。
如此血腥如此沉重的殺戮,卻於這九重宮闕深深圍牆中由一個卑微低賤不起眼的宮女以這般漫不經心的口氣說出來,剎那間讓人覺得如鯁在喉卻又可笑自嘲。
滿殿的沉默中,新後淡淡一笑。
“替本宮恭喜皇上,終於肅清朝堂,日後我大昭江山,必定有明主統轄,再續功績偉業。”
“是。”
那宮女福身退下。
那些宮妃命婦仍舊沒有回過神來,齊妃卻突然站了起來,跪在皇后面前。
“臣妾恭喜皇后。”
眾人抬起目光,看向俯身在地的齊妃。
皇后抿了口茶,目光似落在她身上,卻又似什麼都沒看。
“恭喜什麼?”
“皇上英明睿智明察秋毫,斬除jian臣肅清塵宇,娘娘德賢溫厚以身救主,如今位主中宮,實乃名至實歸。是後宮之福,也是我大昭之福。皇上慧眼識珠,才沒有讓娘娘蒙塵於萬千繁華中,得以有今日這般地位。是以臣妾恭喜娘娘。”
皇后終於將目光定在她身上,不波不驚,不喜不怒。
過了一會兒,坐著的宮妃也跟著跪了下來。
“恭喜皇后娘娘。”
滿殿的命婦也跪了下來,高聲道:“恭喜皇后娘娘。”
所有人當中,只有秋明月沒有跪。她看著眼前這一幕,只覺得荒唐而可笑。
皇后側眸看她,她不躲不避抬頭望過去,眼神平靜而淡漠。皇后看了她半晌,最後微微一笑。
“江山代有才人出,本宮…終究是老了。”
眾人不解她此話何意。如今整個後宮都是這位新後的,她娘家又位高權重,還有一個王妃妹妹。整個朝堂,可以說大部分唯她華家馬首是瞻。然而皇后這話聽起來,不像是成功後的喜悅和感嘆。更多的,卻是惆悵和茫然,以及幾分不易察覺的疲倦。
所有人都走了以後,皇后留下了秋明月。微微向後靠了靠,一隻手支撐著頭,姿態慵懶。有宮女進來往香爐里添了香,寥寥煙氣里,將皇后額前垂下的珠冕熏得又朦朧了一些。直至她的眉眼,越發看不清晰,似雲山霧罩,江南山水的一副迎春踏青圖。
朦朦朧朧,看不清全貌。
“在想什麼?”
“什麼都沒想,又似乎想了很多。”
秋明月回答得模凌兩可。
皇后睜開眼睛看著她,眼睛裡似乎有笑,然而更多的卻是歷經世事的荒涼和淡漠。
“你很聰明,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本宮就知道。”
她目光飄向窗外,看似漂浮不定。秋明月卻知道,她在看著曾經的鳳棲宮。那座如今已經只剩下殘壁斷垣的宮殿,那所曾經輝煌一時,卻最後被燒為灰燼埋沒了一代紅顏的宮殿。她看著那荒蕪空白如今被森森樹木包圍只微微露出灰白的一腳宮牆,神色有些發愣。
“知道本宮為何一直要住在這裡麼?”
秋明月抬起頭來看著她,不語。
皇后也不在意,似喃喃自語道:“這些年啦,本宮一個人住在這裡,總覺得,心妍姐姐還在。”
秋明月抿了抿唇,垂眸沉默。
皇后似乎笑了一下,轉眸看著秋明月,眼神里的笑意真實了幾分。
“你看,本宮又跟你嘮叨這些個陳年往事了。歲月不饒人啊,我的確老了。”
說到最後,她已經不再稱自己為本宮,而是我。
“娘娘如今尊榮一方,實不該再憂思過多。”
“你為何不再喚我琴姨了?”
皇后突然開口,眼神清明,帶著少見的犀利和壓迫。
秋明月沉默一會兒,手中清茶已經慢慢冷卻,只參合著香爐里的香菸,平生多出幾絲白霧來,將她整個眉眼都籠罩在霧氣里。便是皇后這等自問在後宮呆了大半生,無所不見無所不歷看人眼光如炬從無差錯人,此時此刻竟也看不出秋明月在想什麼。
良久,秋明月才抬頭,淡淡一笑。
“琴姨。”
理所當然卻又依舊沒有什麼感情的兩個字,意料之外卻又似在情理之中。
皇后再次笑了笑,笑意里卻又多了幾分蒙塵之態。她以茶蓋拂了拂茶麵的茶葉,似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
“看來這皇宮果然是改變人的地方,幾個月不見,你回來便對本宮生疏了。”
“娘娘既然自稱‘本宮’便是君,臣婦不敢冒犯。”
秋明月回答得不卑不亢。
皇后漠然,最後長嘆一聲,近乎喃喃自語道:“叫你們別回來的,可是如今你們似乎想走,也走不了了。”
秋明月抬頭看著她,見她眉宇間摻雜絲絲扣扣的疲憊。這才發現,眼前這個還不到四十的女人,眼角處竟然有了細細的皺紋。
到底是身老,還是心態已老?
“這巍巍高牆,燙手皇權,終究還是還給屬於他的人。”
皇后閉上眼睛,揮了揮手。
“罷了,你走吧。這深宮冷清,又有多少人願意多呆一分呢?都走吧…”
秋明月凝視她半晌,站起來,福身告辭。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皇后才睜開眼睛,喃喃道:“因果輪迴,報應不慡。鳳鳴,你的報應,遲早會來的。我會坐在這裡等著,等著屬於你的報應到來的那一刻。”
她斂眉,忽然露出極為妖嬈的一笑。
“娘娘。”
有宮女靠近。
“都辦好了嗎?”
“娘娘的懿旨已經傳到陽寧侯府,明年初春,秋家六小姐便以正妻嫁入陽寧侯府。”
“嗯。”皇后眉眼不抬。
“娘娘…”
宮女遲疑的抬頭,“娘娘幫了榮親王世子妃,為何又不明說呢?世子妃此次回來,似乎對娘娘疏遠了不少。”
皇后淡淡而笑,“不過是看著從前心妍姐姐與我的情分,我最後再幫他們夫妻二人一次罷了。日後我便獨坐這深宮,再不管前朝風雲了。反正,該來得遲早都要來。”
她站起來,看著空蕩蕩的大殿,明明珠玉瑩輝,暖氣幽幽,她卻仍舊覺得冷。
“邊境有消息傳來嗎?”
宮女低頭,道:“軒轅大皇子親赴戰場,與王爺交戰三場,一勝一負,最後一場雙方持平,王爺受了輕傷。”
皇后霍然抬頭,眼神熾烈光芒也只在剎那間燃起又突滅。然後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又問。
“玥兒呢?”
“在王府呆著,沒有出府半步。”
皇后靜默了一會兒,才揮了揮手,下了玉階向內室走去。
“你下去吧,本宮累了,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
宮女吐出一口氣,方才娘娘身上那一瞬間散發的無形壓力,著實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定了定神,這才急匆匆走了出去。
宮門前,榮親王府的馬車還在,裡面坐著的是榮太妃。封后的日子,她不可能不進宮。
秋明月看到她的馬車,微微挑了挑眉。近來,榮太妃對她的態度似乎真的好了不少。
“你還杵在那兒作甚?”
榮太妃有些冷漠的聲音從車內傳來,仍舊如從前那般不待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