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3頁
然而此刻秋明月看著眼前的女人,卻覺得可笑。
是啊,為什麼不可笑呢?
明明看似雙十年華,明明風華如初,和她坐在一起如同姐妹。然而這樣的兩個人,卻是祖孫。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麼?
這樣想著,她就笑了起來,笑出了淚花,笑得心肝脾肺都在痛。笑著笑著,她又撇開了頭,無聲落淚。她不想在這個女人面前示弱,不想在此刻痛哭流涕。然而看著那些暈染在車窗上的淚光,她想起臨別時穿透車牆撞擊在她心上那聲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呼喚。
心口忽然一痛。
她彎著身,落下的髮絲遮擋了她捂著胸口的手。同時,遮沒了她煞白如雪的臉色。和,眼底淒楚的痛和不甘的怨。
燕居被她那聲似嘲非嘲似譏非譏又似帶著三分痛三分漠然四分漠然的‘外祖母’叫得心神震動,有片刻的迷茫。多少年的堅持和忍辱,多少年的算計和籌謀,多少個無盡無知的日日夜夜,多少劍光如虹,多少殘陽如血…記不清有多少年,正如同她在昭陽殿對秋明月,已經記不得自己如今年歲何幾咱那樣茫茫鐵血的仇恨里,她的一生早已被那些鮮血和祖輩殷切不甘而死的目光烙上了陰影,也早就註定了她的使命。
那些時光,那些年少時的青春萌動,那些少女的輕顰淺笑,那些纏繞在流光旖旎的醉眼迷濛,和糾纏的發、相執的手尖。不過都是鏡花水月的風景,從指尖悄然划過,在消散於指fèng的風中,最後蕩然無存。
這便是她的一生。
在此之前,她從未覺得自己做錯。然而此刻,看著少女那樣寧靜譏嘲又略帶幾分疼痛的目光,她忽然便覺得心口一滯。
或許是骨血相連,也或許這許多年那些被她以堅強刻意偽裝的城牆下如水的脆弱被那樣的目光觸動,一碎即化。
眼角不知為何有些乾澀,那些一個人背負的仇,那些內心裡最溫柔的算計,那些不可訴說的心事。和那些…隱藏在滔天仇恨里,森然見骨又和煦如風的…似水柔情。
她閉上眼,下意識伸手想要去拍秋明月的肩。這個她在這世上唯一骨血相連的親人,她拋棄她十多年,又算計十多年的,無辜的…外孫女。
然而剛一伸出手就發現了不對。
她在顫抖,她在哭泣。
燕居霍然抬頭,看見身側少女弓著身,一隻手扶著車璧,骨節森森泛白。垂下的髮絲遮沒了她的容顏,然而隱約可見有淚痕斑斑,悄然落下,滑落了嬌艷如花的臉龐,留下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她忽然感到窒息,這一刻所有的言語都化為了沉默。
良久,她收回手,低頭垂眼,徐徐吐出一口氣。
“恨吧,你該恨我的。”
秋明月微微側頭,發生沾著淚水貼在臉上,露出的眼睛黑白分明,如明鏡深淵。她忽然笑了,坐正身子,聲音淺淡如水。
“給我講講我娘的事吧。”
燕居有些怔忡。
秋明月向後看了看,眼神有些發怔。
“我想知道她是怎樣一個人?”
“她…”
或許是多年算計在這一刻終於得到安慰,也或許是闊比多年的祖孫在這一刻終於坦誠相見。燕居竟然少見的沒有再露出冷漠和森然的表情,也不見昔日的逼迫和凌厲。
她靜靜的坐著,似軟化了渾身的疲憊,想起遙遠的記憶,竟然有些微微的恍惚。
“是一個美麗又善良的女子。”
有一種感情,叫做骨血至親,便是燕居這種偏執而激狂的女人,再提到自己的女兒時,眉眼也不由得柔和了下來。這一刻的她,只是一個慈愛的母親。
“她叫碧落。”
秋明月揚眉,輕嘲一聲。
“黃泉碧落,名字便如此哀傷又纏綿,難怪紅顏早逝。”
“她是你母親。”
燕居似乎對她這樣評論自己母親的語氣有些不悅,然而口氣卻不如從前的凌厲和逼迫。屮垚巜秋明月嘴角幾分諷刺。
母親?沈青萱的母親早就死了,秋明月的母親是沈柔佳。而燕居口中的碧落,只是西戎過世的皇后而已。於她而言,或許只有那一層不能變更的血緣關係。除此以外,什麼都不是。她甚至都還來不及喚那個女子一聲‘娘’,那女子就已經死在宮闈傾軋中。
如此母女,談何感情?
燕居嘆息一聲,卻也不逼迫她。
“你外祖父只是一個普通人。當年我離開大昭,被肖素鳶那個女人追殺,而我那個時候又是練功緊要階段,不慎被偷襲受了重傷,被一個書生所救。我為感恩以身相許,而後生下你母親,取名碧落。”
她長嘆一聲,微微閉了眼。
“我不想讓我的女兒跟我一樣生活在仇恨里,我想讓她平平凡凡一生。然而卻不想,她竟然遇上那時微服出巡的太子。兩情相悅,而後做了後宮之主。我回來的時候,一切已經註定,無法更改。”
她眉眼有些沉,也有些感嘆和無奈。
“好歹你父皇對你母親不錯,不惜為她虛設後宮。然而她身上流著我凌家的血,你也知道吧,西戎皇族,乃是前朝後裔。大傾天聖地的女兒,永安公主的後代。而你,便是我凌家和蕭氏血統唯一的傳承人。你娘可以不必背負家國讎恨,然而你姓端木,身上有一半蕭家的血液。所以,你逃不掉。更何況——”
她頓了頓,生意微微低沉。
“華家的詛咒,唯有你可以解。即便我不將復國大任加注在你身上,被他們知道了你的身份,你處境更加艱難。當然,你也可以說這只是我自以為是的藉口。”她不在意的笑笑,“當年你母親生產被后妃所害,而我要費心籌謀籠絡大權,你是難產,生下來就體弱不好將養。那時候又有大臣反對我這個非皇族卻占著比親王更尊貴的位置,對我處處逼迫,我無暇顧及你,是以將你託付給你祖姑姑。”
她閉上眼,似乎有些疲憊了。
“你的生辰不是壬申年一月十五,而是辛酉年臘月十五。”
秋明月眼睫顫了顫,抿唇不語。
“沈氏算是你的表姑,她那年剛好生下了一個死嬰。你祖姑姑怕她傷心,便讓你代替,也可保你安全,一舉兩得。”她說到這裡,看了眼秋明月,似在仔細的端量她的容貌。
“你長得像你父皇。端木皇族的子女,都傳承了先祖永安公主的絕世姿容,男子風華絕代女子傾國傾城。”
秋明月下意識想要譏嘲,然而下一刻腦海中忽然湧現起那日在金鳳宮裡,太后和榮太妃的對話。
“大昭皇族封存的仕女圖是什麼?”
燕居怔了怔,而後問:“你怎麼知道的?那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那是我大傾國開國皇后的畫像,其實不止她一個,還有睿賢皇后。這兩位皇后,乃我大傾巾幗女英雄,於大傾的建國和後世發展都影響深遠。是以後世歷代帝君都尊崇而敬畏,請宮廷最好的畫師臨摹其容色,以表示尊敬和效仿。”
“只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睿賢皇后的畫像為人所盜,便只留下了開國神英皇后的畫像。”
“為人所盜?”
秋明月揚眉,“皇宮守衛重重,再加上既然前朝皇室後人如此仰慕尊敬兩位皇后,她的肖像,自然會派重兵把守,怎會為人所盜?而且為何只盜睿賢皇后——”
她突然一頓,眼神里有光亮顯現,似剎那間明白了什麼。
燕居譏嘲一聲,“你知道了吧?是忘塵。”
她默了默,聲音忽然有幾分蕭索,又並幾分諷刺。
“他痴戀睿賢皇后而不得,最後出家為僧,活了六百多年,到如今還念念不忘…”她語氣似同情忘塵的愛而不得最終只守得一副肖像的悲涼,又似佩服他的執著與痴情。嘆息聲絲絲縷縷,飄飄渺渺,如煙如霧,如雲如風,最後消失在空氣中。
“自從出現盜畫事件後,皇宮看守神英皇后畫像的侍衛就更多了,宮殿四方更是機關重重,連蒼蠅都飛不進去。本來後世也有人想要再臨摹睿賢皇后的畫像,但是無論如何發現無論如何畫技高超,都無法描繪其一分風姿,又不得見其真容,怕污濁了睿賢皇后鳳顏,故而放棄。”她又看了眼秋明月,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據說永安公主的容貌與神英皇后極為相似。尤其是一雙鳳目,妖嬈而絕色。”
秋明月心思一動。
“端木皇族世代供奉著祖先永安公主的畫像,你的容貌…便與她有六分相似,然而卻又更勝幾分。”
秋明月回頭看著她。
燕居忽然輕笑,像融了積雪的暖陽。這一笑淡漠了她平時的冰冷如霜,微微染上幾分如楊柳的柔和,竟然分外的美麗奪目。
“也就是說,你的容貌與大傾開國皇后的容貌相似。而大傾滅亡後,鳳翼怕天下人說他謀朝篡位於史書上落下永世罵名,於是大力對神英皇后歌功頌德,又嘆我大傾後代子孫如何如何不濟,他承上天請願,不得不為百姓做主,做這千古罪人。”
燕居說到這裡冷哼一聲,眉眼儘是煞氣。
“鳳家的人,全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鳳飛瀾也是?”
秋明月承認,她就是想要故意刺激燕居,或許這一舉動很幼稚,但是她仍舊無法釋懷被這個女人利用的恨。
“你—”
燕居眼裡有憤怒,見她唇邊笑意諷刺,又生生的壓住了即將爆發的怒氣。
“別試圖激怒我。”
她淡淡警告,秋明月不置可否。
“既然你知道我長得像神英皇后,為什麼不乾脆把神英皇后的畫像也盜出來?”
“你以為我不想?”燕居眼神有些冷,又有些傷。“若非如此,我又何必去接近鳳飛瀾?”
秋明月一怔,她接近先帝竟然是為此麼?
她看向燕居,見她眉眼籠罩在昏暗裡,有些朦朧看不清,然而身上散發出的憂傷卻又那般清晰而深刻。
“我親眼看著他毀了那幅畫的,沒想到——”她又冷哼一聲,聲音有些恨恨的。“沒想到他臨死都擺了我一道。”
秋明月更是詫異,“你一直想要得到鳳飛瀾臨死前手裡握著的那幅畫卷,是因為那畫上的女子,是神英皇后?”
燕居眉眼俱是煞氣,“如若不然,我何苦給他下毒又何苦冒險進宮?他察覺了我的意圖,想要用那幅畫來逼我現身好殺我滅口。若非我多了個心眼兒時刻防備,早就落入他的圈套中被萬箭穿心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