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頁
“說得輕巧。”燕居冷笑,“你拿什麼還?鳳家欠下的債,只有用你們鳳家所有人的命償還。”
秋明月憤然回頭,“閉嘴。”
“別生氣。”
鳳傾璃溫柔的安撫她,“她說要我死我就死嗎?那怎麼可以?我們好不容於重聚,我怎能丟下你一個人?”
“子靖,你別聽她的,她就是變態…”
鳳傾璃搖搖頭,幽幽的看著燕居。
“大昭的江山不能還給蕭家,至少不能在我手上還給你,因為這是我欠另一個人的,我必須遵守承諾。”
燕居又是一聲冷笑。
“但是——”
鳳傾璃微微一笑,“可以在我的下一代,奉還給蕭家。”
燕居臉色微變,秋明月完全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子靖,你在說什麼?”
“別急。”
鳳傾璃依舊笑得溫柔,“我百年過後,大昭還是要由咱們的孩子繼承。”他看了燕居一眼,道:“綰兒和塵兒還沒有上宗蝶,等他們滿百天的時候,我就昭告天下,塵兒乃西戎皇室後裔,姓端木。而咱們的女兒,我想讓她隨我姓。你反對嗎?”
秋明月幾乎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腦子裡一片空白又衍生出糾纏的亂麻,解不開也斬不斷,甚至纏繞住了她的眼睛,讓她在剎那間無法思考也無法言語,只能呆呆的看著他。
燕居明顯也被他這句話給震到了,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鳳傾璃。
“軒轅逸現在就在西戎。殺了他,再聯合大昭和西戎百萬兵馬攻打軒轅,不日就可一統天下。”他握著秋明月的手,道:“她不喜歡皇權,我也討厭。但是因為一個人的諾言,我不得不承擔屬於我的使命,就像你強加給她的責任一樣。我們都逃不掉,所以我會接手這個天下。等塵兒長大後,我便讓他繼位,然後帶著萱萱離開。那些屬於上一輩的恩怨,從此都與她無關。”
他忽然冷凝了眼眸,威嚴而譏誚的看著燕居。
“我願意用這萬里河山來替她還債,鳳家先祖犯下的罪,可能贖清?”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異常輕柔而雲淡風輕,仿佛他說的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的確,在他心裡,江山皇位從來就不算什麼。他是男人,應該要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而不是看著她被世俗的親情血緣禁錮痛苦折磨一生。他更不能,讓她再次手染親人的鮮血,從此一生活在無休無止的夢靨之中。
她可以為了他委曲求全,他也一樣可以為她付出。
有責任有擔當的男人,不會讓自己的女人受委屈。更何況他答應過她,要帶她走。他對她的承諾,從不會食言。
四處明珠光輝,被毀壞粉碎的裝飾靜靜的保持著原狀,壁壘上的夜明珠光明不滅,照亮秋明月眼底淚光閃閃,似珍珠般耀眼而刺目。
燕居震住了,看著鳳傾璃淡漠而堅決的眼神,忽然覺得心裡有什麼坍塌了。堅持了幾十年的仇恨,甚至為此拋棄的愛和青春,在他那樣靜默又深邃的眼神下,通通成了不值錢的陪葬。她恍惚的看見那些崢嶸歲月里的掙扎和矛盾,看見隱藏在陰謀算計下的年少懵懂…
以前從未想過對錯,只記得父輩幼時在耳邊的囑咐和叮嚀,要她一定要報仇。她的童年被那些屬於祖輩們的光榮功績,和亡國後所有家族女子所受的恥辱所掩蓋。從她記事開始,就有人不斷的告訴她屬於凌家的仇,屬於亡國的恨。久而久之,她仿佛親身體驗過那些血火刀劍,見證那些恥辱和痛苦。
所以她因著那些恨而恨著,因那些痛苦而痛著,幾乎淹沒了她的所有靈魂和思想。除卻這一切,她還剩下什麼?不,什麼都沒有。她一出生就是為報仇復國而活著,這是她活著的動力和目標。她早已無法忘記,也無法放棄。仇恨已經融入她的血脈,除非她死,否則她就永遠得不到救贖。
然而此刻,看著這個男人,看著他可以為了她的孫女敢冒這天下之大不韙。她很清楚,鳳傾璃既然說得出來也做得到。不想去深究為何她此刻會那麼相信鳳家男人的承諾。她活了幾十年,思想記憶里鳳家的人都是卑鄙無恥下流骯髒的小人,是這世上最可恨的人渣。
鳳傾璃是鳳家人,他也應該如此。可是,可是…莫名的,他此刻平靜而淡漠的眼神,卻給人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和堅決。
忽然就覺得,從前堅持的那些仇恨,她為之放棄一切的仇恨,值得嗎?
她看著鳳傾璃,恍惚間想起曾經也有那麼一個人用那樣溫柔的眼神看過她。只是,她放棄了那個人。
她沉默著,一時之間腦海里涌動著紛繁雜亂的記憶,全都是青春年少之時和那人的點點滴滴。她努力想要用先祖們告訴她的那些血仇掩蓋,這些溫柔纏綿,這些似水柔情不該屬於她。然而無論她怎麼回想,除了那些迴蕩在耳邊的字字句句,卻永遠沒有真實的畫面來與那些話重合。
原來她這麼多年來堅持的,不過只是一個執念,只為了那幾句話,她用了五十七年堅持的執念,卻原來只是一張白紙。
呵呵呵…
她開始低低的笑起來,而後慢慢的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家國,仇恨…
為何,為何腦海中依舊想起那些話。
“燕兒,你要記住,我凌家本是前朝世族,歷代祖輩們功勳卓著,若非jian賊入侵,我凌家不至於凋零至此。”
“你身為我凌家後人,當肩負起復國滅仇的責任。”
“那是大傾開國帝君和咱們太祖的心血…”
這些話,這些年日日夜夜迴蕩在耳邊,纏繞了她幾十年。當年與那人兩情相悅,耳鬢廝磨,她恍惚間幾乎要忘卻這所謂的責任。然而每次在她掙扎的時候,父親的話就會迴蕩在耳邊,攪得她無法安睡。
到後來,一切都成了理所當然。她沒有退路,只能這樣堅持著一步步走下去。
她麻木的想著,或許報了仇,復了國,她就解脫了。
既然她痛,那麼就讓所有人都陪著她一起痛。
那個小女孩兒,她見到她的時候,她用那麼防備而冷漠的眼神看著她。那個時候她就知道,這個小女孩兒和自己一樣的固執而冷血。她的眼神,和自己多麼像啊?她是自己的後人啊,凌家後人的使命,怎能由她一個人承擔?那麼重的擔子,她一個人背了那麼多年,好累,真的好累。所以,她需要一個人替她分擔。
所以,她將父輩們給予她的責任加注在這個少女身上。
原本以為,她會就此鬆一口氣。然而不成想,這麼多年的執念已經根深蒂固,她早已無法放下。除了繼續,她找不到任何活下去的理由。
於是就這樣,一步步…錯下去。
錯!
她忽然渾身發冷。幾十年,無數刀槍箭雨的走過,父親臨死前的叮嚀囑咐日日如魔咒般迴蕩在耳邊,她從不認為那是錯的,甚至連有這樣的念頭都是對父親的不尊重,對身為凌家人血脈的一種侮辱。
不,她怎麼能質疑父親的話?所以她沒有錯,報仇沒有錯,復國也沒有錯,有錯的是鳳翼,是鳳家人。是他們滅了大傾,是他們滅了凌家。
幾十年來,她都如此堅守並執著著。
然而此刻,忽然發現這些所謂的執念只是一場空。那是…一場謊言編制的錯誤。而她,被這樣虛妄的仇恨折磨了五十七年。
為什麼?為什麼要讓她看在此刻清醒?為什麼要讓她買對這樣殘忍的事實?
強烈的憤怒和悲痛在心口積聚,燕居面色開始猙獰,全身的真氣猛烈散發,震得整個大殿都在顫抖。
秋明月被鳳傾璃護在懷裡,驚異的看著此刻如困獸的燕居。
“她怎麼了?”
秋明月有些害怕,這牢籠很堅固,燕居便是散盡渾身真氣也無法破開。她擔心的不是這個,只是覺得燕居此刻似乎有些瘋狂。從她大笑開始,燕居就有些不正常了。這牢籠看不破,然而再這麼下去,這個大殿大抵是要毀了。
“她已經神智不輕了,快走。”
鳳傾璃現在難得還保持冷靜,拉著秋明月就準備走。
“不行。”
秋明月卻搖頭,“待會兒這大殿坍塌了,她也會死的。”
鳳傾璃不說話。
“其實她也是個可憐人,一個被父輩祖先將所有仇恨強加在身上並身體力行不惜付出一起最終又一無所有的可憐人。就在剛才,我已經不想殺她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平心而論,她雖然利用我,但是卻從未真正傷害過我。我相信她現在已經覺悟了,況且再這麼下去,她的經脈必毀,從此也就是個廢人,什麼也做不了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趕盡殺絕呢?”
她看著頭髮散亂眼神充血凌亂的燕居,眼底流露出憐惜。
“她這些年執著於報仇復國,從未真正開心過。到頭來復國報仇成空,還要死在她唯一的親人手上。這,太殘忍了。”
柱宇已經開始裂fèng,整個大殿也在搖晃,仿佛頃刻就要傾塌。剛將所有大臣都送出宮的端木弘和司徒睿不放心秋明月想回來看看,就看見這樣一幕,臉色都變了。司徒睿直接就要劈開大門,然而卻被隔空而來的真氣給震了出去。瘋狂的燕居幾乎爆發了瀕臨絕望的怒嚎,將她幾十年的內力伴隨著冷怒痛苦全都通過真氣溢散。其強大的程度,非一般人可以承受。司徒睿之前在平亂的時候就受了傷,只是一直壓抑著而已,此刻受這真氣決然一擊,生生被震碎了五臟六腑,哇的噴出大口鮮血來。
端木弘嚇得臉色一白,也顧不得許多,連忙奔過去。
“司徒,你怎麼樣?”
司徒睿捂著胸口搖頭,“去救陛下,咳咳…”
端木弘面色焦急,“你先別說話。”然後抬頭對著身邊的人大吼,“快去傳太醫,快去——”
“是。”
立即有宮女領命而去。
“沒用的。”司徒喘息著,虛弱道:“別浪費時間了,我已經不行了。快…去救陛下…大殿要…要倒塌了…陛下還在裡面,快去救她…”
“司徒。”
端木弘自然是知道司徒睿對秋明月一往情深,只是不曾想他竟然對小七執念深到如此地步,都到這個時候了還在記掛著小七。
“你別說話,我立即讓人救她。”
司徒睿沒有再說話,只是眼睛依舊一眨也不眨的看著緊閉的大門。他知道,他快死了。但是他不想就這麼死,他還沒看到她平安出來。就這麼帶著遺憾的死,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