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秋明月臉上微微笑著,眼底笑意卻有些冷。拿大夫人掌管中饋多年辛勞來說事,讓老太君心軟感激。秋明蘭,你的確聰明。
果然,老太君微微蹙眉,眼底的神色卻是緩和了幾分。
秋明絮忽而走上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祖母別生氣,明絮自出生便身子柔弱,母親寬和慈愛,時常關切問候,明絮才得以活到今天。至於明絮身上的傷…”她咬了咬唇,眼底浸滿了淚花。
“都怪明絮不中用,洗個衣服也要洗壞。那件衣服是母親賞給嬤嬤的,嬤嬤一直很是珍愛,所以才會…”
她話還未說完,老太君已經氣得臉色鐵青。秋府的小姐,居然落到給一個奴婢洗衣服的下場,大夫人也太狠毒了些。
大夫人恨得咬牙,這個小蹄子,居然敢在老太君面前告狀。
秋明蘭眼眸一閃,而後突然踢了周嬤嬤一腳。
“你這該死的老刁奴,竟敢逆主犯上。”
她這一踢,不僅驚了周婆子,也震驚了滿廳之人。反應過來的大夫人急急就去攔住他。
“蘭兒,別—”
當著老太君的面,秋明蘭這般粗俗舉動早已與大家閨秀背道而馳,活像個市井潑婦。老太君已經皺緊了眉頭,眼神有些冷。
秋明月揚了揚眉,以她對秋明蘭的了解,她不是個衝動沒腦子的人,更不會在老太君面前失禮至此。那麼她今日這番舉動,究竟是為何?
秋明蘭氣呼呼的瞪著周婆子,對大夫人道:“娘,你別攔我。這賊心狠辣的刁奴,今日敢欺壓十妹,明日就敢不將母親你這個當家主母放在眼裡。若不好好懲處,日後秋府的所有下人都有樣學樣,如何規整?”
大夫人一愣,似是突然明白了秋明蘭的用意。老太君抿唇,眼神有些悠長的看了她一眼,隨後淡淡道:“來人,將這個大膽的刁奴拖下去,杖斃。”
最後兩個字若驚雷落下,鏗鏘有力,震得秋明月下意識的抬頭,卻對上老太君別有深意的一眼。她心中一跳,低著頭沒有再說話,嘴角卻勾起一縷淡淡的諷刺。
當家主母麼?
不急,她今日本就沒打算用一個周婆子扳倒大夫人,只不過想藉此打壓一下大夫人的氣焰而已。再者,也是要在老太君心裡插一根刺,讓她記得大夫人的狠毒和囂張,早已不將她這個老太太放在眼裡了。她就是要讓老太君一點點對大夫人失望,甚至厭棄她。若非今日薛國侯夫人在府中,她甚至會將這件事鬧大,最好讓老太爺也知道。
大夫人背後的勢力太過雄厚了。太師府、其兄兵部侍郎府、薛國公府、皇長子府。這般交錯縱橫複雜的勢力網,如何是她一介無權無勢的弱女子能撼動得了的?要想揚眉吐氣,她便只能忍,忍到她們母子三人能夠在秋府站穩腳跟,忍到她有能力可以與大夫人抗衡。她不是沉不住氣的人,當年勾踐為血國恥臥薪嘗膽十年,才得以最終滅吳,她又如何不能忍?
小不忍,則亂大謀。
她能忍,可是有人不能忍。
周婆子原本仗著大夫人才敢肆意凌虐秋明絮,如今東窗事發,老太君雷霆震怒,她就指望著大夫人能看在自己為她辦事的份兒上救自己一命。哪知大夫人一觸及她求救的目光,便立即撇開了臉。她悲憤欲絕,眼底閃過一絲決然。大夫人,既然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
“太君…”她張開嘴,卻猛然僵住了,目光直直的瞪著某個方向,嘴唇蠕動,似乎想說什麼,而後又苦澀而悲涼的低下頭。
“老奴自知罪孽深重,萬死不辭,但求太君饒了奴婢家人性命。”
老太君斜斜看了大夫人一眼,才淡淡揮手。
“拖下去吧。”
秋明月冷冷站在一邊,緊緊拉住心中不服卻敢怒不敢言的秋明絮。她看到秋明蘭微笑中挑釁的目光,看到大夫人冷笑怨毒的眼神,看見老太君默然無謂的神情。她身側的手微微收緊,指甲近乎掐近皮肉里,流出鮮血來。那血如此嫣紅,又如此刺眼,令她一顆心漸漸冰冷下來。
縱然知道是這個結果,但是看到老太君那漠然近乎無情的眼神,她終究止不住心寒。人性,果真是寒涼而鄙薄的。
這時,老太君又發話了。
“明絮怕是受了驚嚇,明月,你將她帶回去,好好洗漱一番。我秋家的小姐,可不能讓人看了笑話。”她意有所指的看了眼大夫人,“甄姨娘去得早,只留下明絮這點血脈,終歸是卿哥兒的女兒。你去安排安排,就讓她和明月住在一起吧。”
大夫人皺了皺眉,卻仍是點頭應了聲。秋明絮倒是挺高興。
秋明月和秋明絮像老太君告了安就退了出去,老太君的臉色立刻就冷了下來。大夫人心中有些惶惑,面色卻不顯。
“娘,您怎麼了?”
老太君輕哼一聲,見秋明蘭還坐在一旁,終是嘆息一聲。
“你要記住,你是卿兒的正室,秋府的當家主母,二品誥命夫人。”
老太君這話說得莫名,大夫人卻聽得心中跳了跳。
“娘?”
老太君不涼不熱的瞥了她一眼,“別以為你做的那些事情有多隱秘。我老了,也懶得操心那許多。我但望你記住一句話,家和萬事興。明月明瑞以及明珊明絮縱然你再不喜歡,那也是卿哥兒的骨肉,我秋家的子嗣。別的小打小鬧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我不希望今日的事情再出現第二次。”
*
夜幕降臨,繁星閃爍。
秋明月一手托腮,斜倚在窗扉前。身後有風掠過衣袂的聲音伴隨著淺淺腳步聲臨近。
“五姐。”秋明絮有些怯怯的聲音響起,令秋明月有些恍惚的思緒剎那回籠。
她回頭,見秋明絮已經梳洗完畢,穿戴整齊。
秋明絮才九歲,身板小,可眉目宛然且秀麗,長大了也定然是一個大美人。她剛沐浴出來,身上散發著幽幽清香,只一襲辱白色百合領桃紅裙裝包裹著嬌小的身材,在燈光下斜斜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秋明月走過去,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
“看不出來,咱們明絮也是個小美人呢。”
秋明絮臉色一紅,嗔道:“五姐就會笑話我。”她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秋明月。
眉目如畫,瓊鼻菱唇,身子秀麗如蜿蜒的山脈,明麗而嬌艷,像開在風中的薔薇花。美麗,而方澤無限。薄薄的絲質紗裙並不能阻擋她曼妙如山巒起伏的身體曲線。像是畫家的筆,描繪出一條條錦繡而優雅的紋絡。從優美如白天鵝的脖頸,到近乎發育完全的豐盈,以及裙擺晃動間隱隱可見的修長玉腿。無一筆,不是上天最精妙的傑作。她天生傾國容顏,偏偏身材又那般妖嬈風情萬種。尤其是這個時候她剛沐浴過後,身上只穿著一件寬大的裡衣,領口的雪白春光便暴露無遺,在朦朧燈火下色澤淡淡卻極具誘惑。
如果此刻有一個男人在此,只怕看了會浴血噴漲。
窗外冷風吹過,樹枝嘩啦啦作響,隱隱一襲墨色袍子隨風翻飛與斑駁叢中。蟬鳴啾啾,卻掩蓋不了那來自黑夜裡、屬於人類急促的喘息聲。那是一個男子,一個帶著銀色面具的男子。他站在樹梢之巔,隱在黑夜中,面具下一雙瀲灩雙瞳透過淡淡月色灑下的窗扉,看清映在壁紙窗紗女子曼妙絕倫妖嬈風華的影子,呼吸微微沉重了幾分。
屋內,秋明絮看著秋明月,雙目里滿是驚嘆。
“五姐才美呢,就像從畫兒里走出來的一樣。”
紅萼正掀了帘子進來,聽了這話就笑。
“十小姐這話可是說對了。”她將手中的托盤放在紅木小几上,語氣頗有幾分自傲。
“揚州出美人,咱們夫人年輕的時候在揚州可謂艷冠群芳。小姐的容貌承襲了夫人,而且更甚幾分,自然傾國傾城,美若天仙了。”
秋明絮睜著大眼睛連連點頭,“對啊對啊,五姐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了。”
秋明月點了點她的鼻頭,“明絮長大了也會很美的。”她微微俯身,端起事先讓紅萼熬的補湯,用湯匙攪拌了幾下。
“你身子弱,我讓紅萼給你熬了藥,趁熱喝下吧。”她看著秋明絮,未完全被衣領遮擋的脖子上還有淡淡痕跡,剛才聽冬雪說,給秋明絮沐浴的時候,發現她背上的傷痕有好多都已經結痂了,還有很多是新傷,大概是近日才添的吧。冬雪給她沐浴的時候不敢用力,怕弄疼她,沒想到這孩子竟然一聲不吭,哪怕熱水浸過傷口痛得她臉色發白,她卻仍舊沒有叫出聲來。
她心中淡淡嘆息,過早喪失母親,體驗世態炎涼的孩子,也過早成熟,過早學會堅韌,而勇敢。在這樣複雜的大家庭中,這無疑是好的。然而,對一個才九歲的孩子,過早懂得蒼涼與恨,卻終究喪失了童真。
“喝吧。”
秋明絮一雙黑不溜秋的眸子直直看著秋明月,看著她眼眸溫暖,聽著她聲音輕柔。像曉風拂過湖面,淡淡的漣漪開在心湖之中。那湖水清涼又暖人心扉,竟在她眼眸之中浮上一層薄薄的雲霧。她用力的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讓那雲霧凝成珠化成淚水滴滴墜落。她想,其實這浮華骯髒的人世之中還是有溫暖的。這冰冷而高華的府邸之中,也有溫馨與救贖。
她輕輕恩了一聲,就著秋明月的手,一口一口喝下人生九年裡第一碗暖湯。
秋明月含笑看著,忽而側首,看了眼窗外晃動的樹枝。
“五姐,你在看什麼?”秋明絮好奇的伸長脖子,卻什麼也沒看見。
“沒什麼。”秋明月淡淡笑了笑,“時間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嗯。”秋明絮乖乖的跟著紅萼走到隔壁的一間房。
雪月閣布局精緻而秀氣,裝潢也頗為典雅,除去一間主臥,另有三間側臥。是以別說一個秋明絮,便是再多兩個人,住在這裡也是綽綽有餘的。秋明月看著離去的秋明絮,心中想著,今日她從大夫人手上救出了明絮,日後難保大夫人不會再下黑手。明絮便是再聰明,也不過九歲。且生母早逝,身邊沒個保障。不若,就讓她跟著自己住。
下定決心後秋明月便兀自一笑,她自己如今便四面臨敵,母親性子溫婉和善,弟弟又年幼,都需要她的保護。自己都自顧不暇了,還想著分心這些事,實在是自找麻煩。再說今日她雖然沒有進一步威逼大夫人,但以大夫人強橫囂張心胸狹隘的性格,只怕日後少不得找自己麻煩了。
無奈的搖搖頭,秋明月正準備吹滅蠟燭,忽而想到剛才窗外風動枝葉搖晃之中隱隱流瀉的聲音。那不像蟬鳴鳴叫,也不像落葉紛紛,不像任何這黑夜裡大自然的聲音。而是…喘息聲。屬於人類的、低低的喘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