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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棠下火車的時候是下午一點,她在火車站邊找了家小店吃了碗麵條,然後坐上公交車趕到了X市的長途汽車站,買到了下午5點回澤土鎮的車票。
還有幾個小時才開車,何棠也沒打算去逛,買了一份報紙在候車室坐了下來。
正在專心看報紙時,她的手機響起了簡訊音,何棠打開一看,是秦理髮來的祝福簡訊。
——何棠,新年快樂。
何棠笑了,回過去:【新年快樂^_^】
晚上8點,何棠終於風塵僕僕地回到了澤土鎮。從大巴上下來,她坐上一輛三輪摩的,“突突突”地回了家。
她很累,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到了家門口後,中年司機問她要10塊錢。
何棠一愣,地道的澤土方言脫口而出:“大哥你當我是外地人哦,這樣子來訛我?”
“……”司機訕訕地說,“我還以為你是哪個城裡來的女娃子哎。”
何棠往他手裡拍上5塊錢,司機垂頭喪氣地上車走了。
何棠拍拍手,拎起包,轉身面對著自家的大門。
和澤土鎮大部分民房一樣,何棠的家是一棟簡單的二層小樓,上上下下加起來面積並不大,房子造了已有十來年,牆面有些斑駁脫落,甚至還有雨天漏水的痕跡。
何棠從包里拿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樓下客廳漆黑一片,空氣里飄著淡淡的中藥氣息。何棠進了屋,回身把門鎖上,打開日光燈後把行李放到了飯桌上。
她環視屋子,一年來這兒幾乎沒有變樣,父母和哥哥就是這樣數年如一日地過著平淡的生活。
樓梯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何棠回頭望去,看見一個蒼白清瘦的男人披著厚外套站在了樓梯口。
他個子不高,頭髮留得有點長,此時像是剛剛睡醒,頭髮亂成一團。他怔怔地望著何棠,神色漸漸由冷漠變成了興奮,但那興奮只是一閃而過,一會兒以後,他又回復到了怔神的表情。
何棠率先開了口:“哥,你還沒睡。”
何海想了好一會兒,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何棠,才開口說:“睡了,聽到聲音下來看看。”
何棠一笑,想起自己給他帶的禮物,把那件羽絨衣拿出來,說:“哥,這是我給你買的,應該夠大了,我知道你喜歡紅色。”
何海走到她身邊,接過羽絨衣摸了摸,說:“好看。”
“你喜歡就好。”何棠摸摸自己肚子,往廚房走去,“有東西吃沒,我還沒吃晚飯呢,餓死了。”
何海剛要答話,樓上突然傳來宋月娥的聲音:“小海你怎麼跑樓下去了!這麼冷的天你要是感冒了怎麼辦!”
然後她蹬蹬蹬地下了樓,看到何棠以後,臉上突然綻開了笑,走上來拉住何棠的手說:“小棠回來啦!怎麼都不喊我們一聲。肚子餓了是嗎?媽媽給你煮麵條吃。”
說罷她轉身就進了廚房。
何棠已經驚呆了,宋月娥從來沒有這麼對過她,她和何海對視一眼,只看到自己的哥哥面色越來越沉。
宋月娥趁燒水的功夫又從廚房出來,拽著何海的胳膊把他往樓上推,嘴裡還不停地囑咐著要他小心保暖。
何棠還沒從母親詭異的言行中緩過神來,何慶國下樓了。
他喊著她:“小棠。”
何棠看到父親,忙走過去拉住他的手:“爸爸。”
“小丫頭,你過得好不好?”何慶國才五十出頭,看起來卻十分蒼老,何棠知道,他和母親都為何海操碎了心。
何棠露齒而笑:“我很好啊,你不曉得,剛才我坐摩托車回來,司機都認不得我是這裡人,還說我是大城市裡來的女娃子呢。”
何慶國憐愛地摸摸女兒的腦袋,發現現在的她皮膚白皙細膩,穿著也很清慡得體,早已不再是未出澤土鎮時那個老土邋遢的小女孩了。
他笑道:“難得回來幾天,好好休息,你媽媽是不是在燒水?爸爸給你煮一碗雞蛋面,好不好?”
“好啊,我好想念爸爸做的麵條。”何棠抱著父親的胳膊,快樂地應道。
這一晚,風平浪靜。
何棠入睡的時候又記起之前母親對自己的態度,她想,是不是最近何海病情穩定,使得母親的心情也好起來了。
儘管她自己也對這個猜測表示懷疑,但母親和顏悅色地對待自己,不管是出於何種原因,何棠還是覺得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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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何棠起得很早,宋月娥準備了早餐,一家四口圍桌而坐,安靜地吃著。
何慶國不禁感嘆:“咱們全家已經快一年沒有一起吃飯了。”
宋月娥往何棠碗裡夾了些醬菜,說:“那還不是因為小棠離得太遠。要我說,女孩子還是在自己家附近工作比較好,X市是省會,總比你工作的D市要來得發達。”
何棠說:“媽,我在D市挺好的,工作已經轉正了。”
宋月娥不屑地說:“別當我不懂,私人單位隨時都能辭職的。小棠啊,你將來嫁人總是要回來的,晚回來不如早回來,趁著現在年輕漂亮,媽媽幫你找個好婆家,離家近一點大家也好有個照應。”
何棠低著頭說:“我才剛畢業,現在只想好好工作。”
宋月娥說:“回來也能工作的嘛,澤土鎮現在廠子也很多的啊,還有外企呢,或者去X市也可以啊。”
何棠剛想再說,何海突然“啪”一下放下了筷子,虎著臉說:“吵死了。”
“哦哦,不說了不說了。”宋月娥立刻放下碗筷,撫著何海的背說,“不要生氣啊,媽媽是在和你妹妹聊天嘛。”
何海望向何棠,眼裡的神情意味深長,何棠有些不解,顧自吃起了飯。
早餐後,宋月娥拉著何棠去鎮上的一家百貨商店,說要給何棠買新衣服。
何棠的感覺已經不能用“受寵若驚”來形容了,她簡直是受到了驚嚇。
一路上,宋月娥一直在勸何棠放棄在D市的工作,早點回家,早點嫁人,何棠均沉默對待。她搞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宋月娥從來就不管何棠在哪裡生活工作,現在卻一次又一次要她回去,搞得何棠真要生出母親良心發現、母愛泛濫,很想和她團聚的錯覺來了。
可是何棠還有些理智,二十幾年的生活經驗告訴她,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宋月娥給何棠買了一件紫紅色的花棉衣,樣式有些俗氣,何棠也不忍拂了母親的意,說聲喜歡就收下了。
午飯後,何棠的高中好友黃靜華來找她玩,兩個女孩在鎮上逛集市,一直到快吃晚飯時才回家。
何棠進到家裡時,發現家裡來客人了。
客人是她認識的,住在不遠處的章伯一家。
章伯是澤土鎮上出了名的能幹人,十幾年前他辦了一家紙箱廠,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是鎮上最富有的人家之一,家裡有房有車,據說還在省會X市買了兩套房子。
章嬸見到何棠進屋,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高興地說:“啊呀,很久沒見到小棠啦,現在變得這麼漂亮!小棠,你還記得我們波波嗎?”
何棠對他們的印象並不深,不過一看到坐在章嬸身邊的章波,她立刻就記起來了。
章波和何棠同年,長得人高馬大的,樣子很粗獷,但是他的神情卻像個孩子一樣羞澀,被母親點到名後,他甚至拼命往母親身後躲。
澤土鎮上的人都知道,辦紙箱廠的老章錢賺得盆滿缽滿,卻有著別人不知的苦楚——他有一個智力障礙的兒子。
宋月娥把何棠拉到章波身邊,笑著說:“小棠,你還記得波波吧,你小時候和他一起玩過的呀,那時候你倆可要好了。”
何棠:“……”
章波怯生生地看著她,何棠看到他濃密的胡茬和魁梧的身軀,整個人都凌亂了。
宋月娥和顏悅色地拉著何棠在身邊坐下,自己和章家父母聊起了天。
何棠只聽了幾句就發現不對了。
母親竟然在和他們談論——她和章波的婚事。
何棠難以置信,她望向坐在一邊的何慶國和何海,兩個男人都沉默著,面色很難看。
又坐了一會兒,章家父母帶著章波準備告辭了,章嬸送給何棠一個大紅包,何棠怎麼也不肯收,最後宋月娥笑嘻嘻地收下了。
她對章嬸說:“你放心,我會和我家小棠說的,我家小棠是最懂事的孩子了。如果一切順利,過年時咱們就可以把事情定下啦。”
章家人離開後,宋月娥把何海趕上了樓,客廳里只剩下了她、何慶國和何棠。她轉身面對何棠,還沒開口,何棠就說:“我不會答應的。”
宋月娥也沒有生氣,她只是從客廳柜子里拿出厚厚一疊單據,丟在桌上:“這是一年來,小海看病的發票,大概有八萬多。其中絕大部分是找別人借的。接下去小海看病的費用不會少,只會多,何棠,我們家真的負擔不了了。欠下的債還沒還掉,新的債又會出來,如果不給你哥哥看病吃藥,他就只有死路一條。如果我宋月娥這條老命能換來他的命,我二話不說立刻就去換,但是我這條命不值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