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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天籟魔音吧?當年的一夕,就是用這樣的聲音哀求簡聆溪救她的吧?
我扭頭看簡聆溪,他的眼中悲涼濃濃,看似比我更加難受。
十六年了,終於再相見。
鏡中的白影再次重複:“你過的好不好?告訴我,你過的好不好?”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你?一夕。”簡聆溪的聲音像在嘆息。
“把這些年來在你身上發生的每件事都告訴我,就像當年我被封入清絕劍里時一樣。你看,我一直呆在鏡子裡,哪也不能去,外面的事情都無從知曉,也沒有人肯說給我聽。這十六年,每天數著日子度過,實在是太寂寞了……告訴我吧,就從我消散的那一天說起,告訴我這些年,你都是怎麼度過的。”
我隱隱然的覺得有點不太對勁,鏡子裡的那個白影真的是一夕嗎?為什麼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會這麼溫柔的說話?難道還有什麼記憶,是被遺漏了、至今都沒有想起來的?
“好。”簡聆溪開口,表情複雜的近乎平靜,“你消失後,詛咒靈驗了,鏡夕湖乾涸了。”
白影哦了一聲。
“於是我離開南冥,到了一處叫做原城的地方,那裡的城主是我曾經的好友,他允諾我在那裡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攪的生活。三個月後,三娘找到了我。”
白影又哦了一聲。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我的,要知道除非是有十二季或阿音那樣的靈力,才能突破原城千年以來獨有的結界,可她就是那麼神奇的找到了……我想這也許是天意,天意安排她第一個出現在我的面前。”
“她一定吃了很多苦。”白影不可思議的善解人意。
“她雖然一個字都沒說,但卻病了很久。有一天晚上,她來拍我的房門,說十二季託夢給她,叫我們快去溪邊。我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依言而行,在溪邊我們找到一個女嬰,看見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她是你的轉世。”
原來我是這樣到了他們身邊的……
白影朝我看了一眼,輕輕道:“十二季不愧是當今世上最神奇的智者,竟然會安排轉世的我成為你的養女。”
“我希望你做個普通快樂的孩子,所以沒有告訴你你的身世;我認為你應該有個母親,所以我娶了三娘。”
我倒抽口冷氣,下意識的伸手捂住嘴巴,萬萬沒想到他娶三娘竟然是為了我!為了我?天啊……我怎麼也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原因和由來啊!
白影卻好象早就猜到了似的,柔聲道:“但當然也因為她是個好女人,而且她的真誠和執著打動了你,所以你才會最終接受她,跟她在一起的,不是麼?”
“我們經營了一家茶寮,我則當了個說書先生,就這樣,一晃十六年。我教你走路,教你認字,教你一切其他女孩兒們都會的東西,你一天比一天的長大,那麼開朗,那麼善良,那麼陽光,我經常想,這才是真正的一夕吧?如果你當初不是出生在魔族而是出生在人間,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吧?”簡聆溪說到這裡,唇角浮起一抹微笑道,“所以,我心裡其實是感激十二季的,他給了我這樣一個寶貴的機會,可以彌補對你曾經的虧欠。”
“虧欠……”白影的聲音低低的縈繞在鏡中。
“所以,”簡聆溪臉上那種恍惚迷茫的表情忽然不見了,瞳目變得異常清明,“我不會讓小溪死的。無論怎麼樣,我都不會讓她死!”
在白影的搖曳中,他的聲音越發堅定,一字一字道:“即使,你因此而不能復活。”
白影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咯咯的笑,越笑越大聲,隨著她的笑,空氣中那股溫柔的氣息一下子散掉了,整個房間開始變得說不出的寒冷,如在冰窖里一樣。
“一夕!”簡聆溪重重喊了一聲。
白影沒有理會,繼續放聲大笑,屋子裡儘是她的回音,在耳邊蕩來蕩去,聽的我好生心酸。十六年了,殺你,救你;救你,封你;封你,放你;放你,捉你……那麼多的糾纏牽扯,直至如今,又要再次面對絕裂……
誰能承受的了這樣的折磨?鏡里的一夕不是在笑,那分明是最最痛苦的哀嚎啊!
有一瞬間,我忽然產生了一種衝動,我很想走過去說沒關係,殺了我吧,用我來讓你復活吧,因為我不要你這麼痛苦!一夕,我不要你這麼這麼痛苦……
你就是我啊,我怎麼捨得讓你這麼難過,這麼這麼難過啊……
“一夕!”簡聆溪忽然上前伸手抓住魔鏡淒聲道,“不要因為我沒有眼淚,就以為我不會哭……”
鏡子裡的笑聲頓止。
一陣寂靜。
許久之後,白影一個字一個字的道:“我明白了。”
簡聆溪的手鬆了開去。
“但是,”白影沉聲道,“我要復活。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復活!”她學簡聆溪先前的口吻停了一下,冷冰冰的道:“即使,殺了你。”
四面無窗的房間忽然颳起了狂風,風中一片白羽從魔鏡里飄了出來。風很急,但白羽卻飄得很慢,看上去沒有絲毫殺傷力,與我原先在第八殿遇到的完全不一樣。但是簡聆溪面色頓變,如臨大敵,飛快將我扯到身後,擋在我前。
“你以為你能抵擋我?”鏡中的一夕在笑,“別忘了,這裡是魔宮,你的力量發揮不到十分之一。”
簡聆溪手持清絕劍,分明沒怎麼爭鬥,但額頭已開始冒汗,細密的汗珠一點點的凝聚,然後慢慢的流下來。
狂風突停,白羽卻如電般開始閃爍,快得我根本看不清楚,只聽見呲呲呲呲的聲音,到最後,便連這聲音也聽不見了,只知道簡聆溪正帶著我在不停的轉動跳躍。饒是如此,我還是站也站不住。
風再次颳了起來,這一回,比先前更急,而且還非常非常的冷,渾身血液如被凍結,手指一松,立刻脫離簡聆溪的保護向後栽倒。
“小溪!”他一個縱身飛過來抓住我,但卻被我拖得也站立不住。我咬住下唇,哽咽道:“先生,放了我吧……”
“說什麼胡話!”手上傳來更大的力度,他將清絕劍往地上一插,籍此定住身形,與強風對抗。
我的眼睛被風吹得睜不開,這一刻,周遭的一切都看不見,只有手上傳來緊緊相握的感覺,炙熱有力。就在不久前,我還以為自己永遠都失去他了……
先生,先生!我不要和你分開!我不想跟你分開啊!
我反身抱住他,像抱住自己最後的生命。
強風忽然消失,我和簡聆溪一起朝前跌倒。身體剛接觸到地面,就感覺地面起了層層波動,越來越劇烈,到最後開始一塊塊的裂開。
一時間,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停無可停!
簡聆溪的聲音異常悲痛的響起:“必須要死一個才能停止麼?”
“是。”魔鏡里,語音沒有絲毫溫度。
簡聆溪忽然笑,笑得溫和溫文溫柔溫暖,我想不到這個時候了他臉上還會有這樣的笑容,只聽他道:“那好,先殺了我。”
他說的很慢,語氣很平靜,我心裡頓時升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在那時他忽然抱了我一下,在我耳邊輕聲道:“小溪,再見。”
我一怔,未來的及有任何反應,他已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的身子直線向後飛倒,鼻中聞到了血腥味,再定眸看時,簡聆溪已縱身跳進了魔鏡之中!
右手空空,握緊,依舊空空。
這種空洞感像是幻覺,我無法相信,就在前一剎那還緊握著的手,為什麼這一剎那忽然就沒有了。
先生!先生!簡聆溪!簡聆溪!
我飛快跑到魔鏡前,看見鏡中地動山搖、巨石翻滾,簡聆溪在肆虐凌厲的塵沙中筆直而立,手裡的清絕劍散發出濃郁的幾近壓抑的血光,隱隱然有黑色的影子在血光中飛舞。
“清絕,本屬凡鐵。幸得際遇,在鏡夕湖中獨享日月精華、天地靈氣千年余,得其寒氣;以三十六萬鮮血餵浸,得其煞氣。最後得劍者簡聆溪以奇術鎖江湖高手七十九名魂魄於其中,得其無法輪迴不得自由的怨恨。” 他緩緩的道,雖然還是同樣的音質,卻已全無那種溫潤似水的味道。
雖然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但是我就是知道,這才是真正屬於簡聆溪的聲音。獨屬於南冥鏡夕湖邊那個多情的無情、無情的多情的主人簡聆溪的聲音。
“不……不要……先生不要……”我忽然開始哭,哭得一塌糊塗。剛才的那句話一直在腦海里迴響個不停——小溪,再見。
——小溪,再見。
再見,即是永訣?
再見,即是永訣!
“千年的日月精華天地靈氣、三十六萬鮮血、七十九名高手,才有這樣一柄劍。我不信它毀滅不了這面魔鏡!”
最後一個字優雅的在簡聆溪唇邊消失,我看見清絕劍上黑色的影子已近狂亂的飛舞,劍的血光與鏡外的天色相連,逐漸模糊起來。
不!不要!不讓你死,不能死,不允許你死!我不允許!!
突然間,我的眉心似乎也有什麼東西爆炸開了,迸發出一片明月般皎潔的清光,清光所到之處,血色頓減,而魔鏡上似綠非綠似紅非紅的奇光,也慢慢的消弭了……
這本是一瞬間所發生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在我腦海中過程卻絕對漫長,漫長的足夠讓我把另一些事情回想起來——
* * *
我被封在清絕劍中,整整九年。那九年裡,與簡聆溪朝夕相對。
他總是靜靜的坐在湖邊,視線投放到很遙遠的地方,而清絕劍就放在他的身邊不到三寸處。我每天都用最最惡毒的話語罵他嘲笑他諷刺他,他從來不回應,仿佛聽不見。
然後有一天,人跡罕至的南冥,來了兩個人。簡聆溪轉身,見到來人顯得有些驚訝。
那是一個很老很老了的老頭,看見他的第一眼,我只在想:這麼老的人類,為什麼他還不死?後來我才知道,那老頭居然就是簡聆溪的師父——無名子。
而跟在他身邊的,卻是個妙齡少女。無名子道:“三娘,過來見過聆溪。”
那少女抬起頭,紅撲撲的臉,一雙眼睛非常非常的靦腆溫柔,她看了簡聆溪一眼,立刻又垂下頭去,幾不可聞的行禮道:“見過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