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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秦老的獨生女兒,秦老臨終託孤,讓她拜我為師,我有要事在身,所以帶她先來你這住幾天,等我回來再決定如何安置她。”
簡聆溪沒說話。於是無名子就飛快的走了,他離去的樣子簡直就像在逃難。就這樣,這個叫三娘的秦氏少女便在南冥住了下來。
簡聆溪幾乎很少跟她說話,她也自得其樂,每天做飯打掃,將所有的家事都往身上攬。簡聆溪雖然不說,但我想這姑娘的廚藝肯定很不錯,因為無論她盛多少飯,他都吃完了。
只有一次,秦三娘問他道:“師父什麼時候會回來?”
“他不會回來了。”
“啊?”她很驚訝,而他笑笑,沒再說下去。
在湖邊靜坐時我忍不住道:“你那個老不死的師父其實是把她當個大包袱一樣扔給你吧?”
我沒指望他會回答,誰知他卻點點頭道:“嗯。”
“你知道他打的是那個主意,還由著他這麼胡來?”
“無所謂。我跟著他二十年,已經習慣了。”
“不愧是老怪物教出的小怪物!好一對怪物師徒!”我冷哼了一聲,不想卻聽他喚道:“一夕。”
“幹嗎?”
他望著湖那邊的晚霞,表情很和顏悅色:“你不覺得像現在這樣,能夠每天靜靜的看日出日落、朝霞晚霞,是件很幸福的事麼?二十年了,人間終於迎來了太平。”
我呆了一下,復又震怒,尖聲道:“那是以我的自由換來的!見鬼,覺得幸福的只是你一個人吧!如果你和我對換一下,你被封在劍里試試?還有那樣的閒情逸緻看日出日落麼?”
簡聆溪對著劍凝視了許久,最後輕嘆一聲,沒有再說話。
我不安起來,分明很生氣,可在內心深處竟還夾雜著幾許歡喜,像吃了梅子一樣,酸酸甜甜的。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感覺,只是那天的夕陽在我心中已變得全然不同——顏色絢麗的彤雲層層疊疊的鋪在天邊,晚風從湖的那頭吹過來,的確是個很悠閒美麗的黃昏呢……
如此又過了很多很多天。
那天,簡聆溪將劍放在桌上,進內室沐浴。不知是不是因為避諱我的緣故,他沐浴時從不帶劍。我待在桌上正覺無聊,忽見秦三娘拿著一套新衣走了進來,將衣服放在他的枕邊。
平時她放好東西都會很快離開,然而那天她卻鬼使神差般的在房間裡流連不走,最後還從懷裡取出一條編織得非常精緻的腰帶輕輕的放到桌上,她望著那條腰帶,臉紅紅的,又是歡喜又是羞澀。
我心中徒然一震,有種莫名的東西自胸口膨脹升起,很想放聲尖叫,幾乎是一瞬間,我便做了個決定。甚至在事後回想起來時,也不明白為什麼我當時會選擇那樣做。
雖被封在劍里,但小施法術還是可以的,我讓她在轉身時袖子碰到了桌上的茶杯,茶水頓時流出來,把長劍打濕。
她當然很吃驚,連忙取手帕來擦,但越擦上面的污漬卻越大。我再用法力讓一個念頭跳入她腦中——拿去鏡夕湖邊洗,就可以洗乾淨了。
於是她果然中計,躡手躡腳的取了劍去鏡夕湖邊洗。
長劍一入水中,我便如獲神力將折震斷,自斷口處逃了出來,身體重新接觸到空氣,那種重得自由的感覺讓我忍不住放聲哈哈大笑。笑聲傳遍南冥,秦三娘的臉慘白如紙。
看著自屋中匆匆披衣而出的簡聆溪,我冷笑道:“別以為你能永遠關住我,我要走了!簡聆溪,再見了!”
他站在門口出乎意料的沒有追上來,我邊逃邊回頭,只見夕陽映在他身上,周身如鍍金邊。那個場景我永遠不會忘記,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心痛之色。
是的,是心痛。那眼神分明是失去了至愛之物,頓失所依。
簡聆溪,或者你認為把我封在劍里,從此天下得以太平,而我們又可以永在一起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可你卻不知,儘管我有了人心,人心脆軟,柔腸百折,但我的骨血之中還深深印藏著屬於魔族公主的驕傲。
我要自由!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剝奪我的自由!即使是——
以愛為名。
那一天,劍折斷了,我逃掉了。
誰知剛逃到南冥與人世的邊界處,就碰到了相伴而來的七闋、阿幽和柳恕。
他們先是一怔,繼而很快動手,將我一步步的逼回鏡夕湖邊。為救秦三娘,簡聆溪以身相抵,我的手先我的意識自行停下,阿幽七闋趁機刺我兩劍,我跌落於地,看見自己透明的身體。
想逃的欲望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悸顫的看著自己的身體,一股絕望湧上心頭。就算得了自由又如何?我已不再是原來的我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原來我已經回不去了!
天地浩淼,卻為何沒有我的容身之所?我仰天大喊,喊出自己九年的憤怒與委屈,嘶聲道:“我做錯什麼了?為何天要亡我?為何天要亡我——”
從此,灰飛煙滅,萬劫不復。
* * *
寒光碟機散血霧,吞噬掉腦海中的回憶,將眼前的一切重新映亮。
我緩緩撐開眼瞼。
入目處,是簡聆溪極度震驚的臉,他急聲道:“小溪!小溪!”
“先生……”我抓住他的手,多好,是真的手,溫暖的、永遠乾燥的一雙手,他沒有消失在魔鏡之中,他還活著。
“小溪,小溪……”他捧著我的頭,語音暗啞。
我從他肩上望後看,看見徹底碎掉了的魔鏡,我又伸手摸摸自己的眉心,果然,那顆叫做麝月珠的珠子不見了。
“先生,我想跟你,還有三娘永遠在一起,一起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呢……”
“好的,我們在一起,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悽然一笑,異常艱難的發出聲音道:“可是……我更想消除一夕的痛苦,我不要她再那麼痛苦。因為如果不能復活的話,她就要永遠待在魔鏡裡面,孤單的過上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甚至更久,永遠都得不到解脫……我不忍心啊,我不忍心啊,先生……”
簡聆溪抱著我,雙手在顫抖。
“我不知道我是從何得知,或許是我的本能告訴我,要想讓一夕解脫,就得砸碎魔鏡……沒想到,連清絕劍也做不到的事情,竟然讓我真的做到了,那面鏡子碎掉了……”
“是的,它碎掉了,一夕解脫了……”
“可是,我也活不成了吧?”我抬眸凝望著眼前這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麼熟悉的眉眼,多少年了?遇見他那年,他二十三歲,我二十歲;此後被封在劍中九年,逃出來時,他三十二歲,我二十九歲;再一過十六年,如今,他四十八歲,我十六歲……
這麼這麼多年,滄海桑田,世事變遷,可他依舊是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上一世,是敵人,是對手,是愛恨交纏無休無止的劫數和冤孽,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亦是我生平唯一領略的甜蜜;這一世,是慈父,是至親,是相濡以沫生死相伴的溫暖和依戀,是我快樂幸福的由來,亦是我永不能圓滿的希望……
永不能圓滿。
我揪住他的袖子,低聲道:“先生,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你說。無論是什麼事,先生都答應你。”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去,回去找三娘,你們不要分開,要好好的,快快樂樂的在一起……”
簡聆溪的聲音幾近哽咽:“我答應你。一定平安著回去。”
“那我就放心了……”我的視線從他的臉移向上方,第九殿的屋子消失了,外面是星羅密布的夜空,晨曦將來,朝霞將起,曾經無數次,我在劍里陪著他一同等待這刻的來臨,彼時那麼任性,不知這種幸福何其珍貴,而今,想再擁有卻是已不能夠……
“我好羨慕三娘,我真的真的好羨慕她……”我呢喃著說出最後一句真心話,感覺自己的身體像個杯子一樣哐啷啷的碎了開來。
在消散的最後剎那,一個溫熱的吻印到了我的額頭上,模糊一片的視線中,看見簡聆溪的最後一個影像,那黑眸如星,直讓人沉溺其中,寧可永醉不醒!
永醉不醒。
正文 尾聲 那麼多年
小溪的身軀與魔鏡一樣碎成了千萬片,然後隨風飄逝。
卻有一滴晶瑩璀璨的水珠,從空中落了下來,滴在簡聆溪的右手中指上。
水珠冰冷,雖是水的形態卻有比冰還冷的溫度。世界上只有一個地方有這樣的水——鏡夕湖。
這是當年一夕誤飲的那口湖水,然後以眼淚的形式由小溪還給他。
二十三年的孽緣,至此,終於徹底終結。
不會再有小溪,也不會再有一夕。
靜寂的曠野,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一人慢慢走到他身後,素白的長袍,漆黑的長髮,靜默的一張臉。她跪下,搭住他的肩膀,把頭靠在他的背上低泣道:“對不起……哥哥,對不起……”
簡聆溪恍若未聞,依舊望著那滴水珠,面無表情。
靈貓止住眼淚,轉到他面前道:“我沒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我只是一心想讓一夕復活,你知道的,我那麼那麼的崇拜她,她是我從小的偶像啊,可是,可是……”
簡聆溪慢慢收手,那滴水珠融進他的指尖,消失不見。
“阿音。”
靈貓驚喜道:“哥哥,你肯原諒我了?”
“幫我最後一個忙好嗎?”
“哥哥請說!”
“送我回原城,可以嗎?”簡聆溪站起身,一字一字道,“我要回去,回冷香茶寮。”
靈貓怔立許久,猶豫許久,最後咬著下唇道:“好。”
隨著這一聲好,長袖如水般拂開,魔宮瞬息掠過了千里,千里外,鳥語花香,桃花滿枝。
* * *
清脆的鳥叫聲,一點一滴穿透腦中的迷霧。意識從極度的黑暗昏沉中,慢慢往上飄浮……
簡聆溪睜開眼睛。
床頂帳幔上的紫色流蘇,在風中輕輕顫動,輕輕來去間就盪過了天荒地老。
他掀被起身,推門出去,看見小山正拎著水壺從走廊那邊匆匆走過,嘴裡吆喝道:“快點快點,客人們都等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