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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當時,是不知的。
因為不知,所以在看見他們凝眸相視的那一刻,我便退出這場角逐做了個祝福之人。
然心中悽苦,亡國之恨,失情之苦,兩相折磨下,容色早衰,鬱鬱而終。
我自凡身里悠悠飄起,回首見館娃宮中哭聲一片。那絕色女子拉住鄭旦的手哭道:“姐姐,姐姐……我們說好要一起回苧羅山的,我們說好了的……”
她哭得好生哀傷,我靜靜的看著,渺渺間,紅塵俗世都變得遠了。
就在那時,我第一次看見苜蓿子。
潭水如碧,天空如洗,山間雲霧縈繞,那隻小舟緩緩的劃到我面前,舟上之人,丰神如玉。
“我是苜蓿子,特來接你去下一世。”
“下一世……”我輕聲呢喃,“那又是一千年了。”
“請上舟。”
他聲音溫柔,我聽在耳中,恍同天籟。怔怔的望著他,難掩傷感,似是委屈似是不甘又似是種不願回憶起來的嫵媚。
“騙人……騙人……孔丘騙我,什麼明明德,什麼可得天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我將頭上髮飾一把摘下,狠狠擲於水中,那水紋漪漪晃晃,容顏依稀繚亂,“艷色天下重,世人根本重色不重德,可笑我幼稚,竟選明德,虛度這一千年!”
“優曇?”他有些訝異,繼而又復瞭然,緩緩道,“此乃命定劫數,本就難避。況你還有下一千年的希望。”
“劫數?”我不禁冷笑。
我不傻,在為鄭旦的這一世里關於痴男怨女的故事已經聽得太多。就算西施,又如何?范蠡還不是為了國家將她拱手相讓?她在宮裡的日子並不比我好過。
“我之劫為恆,與情有什麼關係?難道範蠡愛我我便能永恆?下一千年……誰知道下一千年他會不會再次愛上別人,或是縱然愛我,但不過曇花一現,真能生死與共攜手白頭?”
他的目光一閃,輕聲重複:“曇花一現……”
“什麼?”
他笑笑不答,眉宇間空靈異常:“上舟吧,我載你去下一世。”
脾氣發過了,怨怒變成疲軟,我坐於舟上,看這山清水秀,幽幽低語:“下一世我要選傾國之姿,以魅世人,讓他見而銷魂,再不能愛上別人。”
苜蓿子欲言又止,我挑眉:“難道不行?”
“不,隨興就好。”停了一下,又道,“優曇,情不能恆。”
我不明其意,靜等他詳解。
誰知他不再說話,目光投向很遠的地方,沒有看我。
情不能恆,這是什麼意思?他是在點化我嗎?若我之劫非情,為何要我這般辛苦的千年追尋,只為求與那個男子相守一世?
水紋亂了起來,抬頭望他,他雙眉微鎖,似有難言之隱。
也罷,我從不強人所難,便不再追問。
靜謐中抵達對岸,我起身下舟,看見前方一片白霧。
回過頭去,他已不見了。
可惜這第二世……
“苜蓿子,原來美色不是萬能的。”我低頭輕嘆。第二世,可以說是毛延壽誤我,但亦讓我明白,權勢才是永利劍、長固鎖。
“別灰心,你還有下一千年的希望。”他又是這樣安慰。
我苦笑:“一千年又一千年,若我下個千年,下下個千年,甚至永遠都陰錯陽差不能與他相守呢?我要追尋幾千年?”
“俗世千載,仙界不過彈指瞬間,你又何必如此絕望?”
我別過臉去,不願他看見我眼中淚花閃爍。我修煉千載才有機會成仙,本以為終於苦盡甘來,豈料這命定劫數,竟比修煉更難。修煉時再苦不過是“清心”二字,而這道劫,走得我顛簸坎坷,身心俱累。
“苜蓿子,下一世,我要權傾天下,命令他娶我,看他還逃不逃的了。”咬緊下唇,淚水轉為怒意,我就不信次次都會擦肩而過。
苜蓿子若有所思的望向遠處,眉間愁色淡淡,那種神情似曾相識,我心中忽然一悸。
“苜蓿子,你一直在這裡操舟嗎?這麼久以來,你渡過多少神仙?”
他回眸,目光落到我臉上時,心頭熟悉的感覺又一閃而過,我忍不住皺眉。
他沒有答我,只是說:“到岸了。”
我站起來,那片白霧果然已經近在眼前。
“苜蓿子……”我還待說些什麼,轉頭卻見舟上空空,四下空空。
他再次憑空消失。
默立良久,忽然覺得這份心悸來的好生可笑,他縱不是仙人,也是半仙之體,身上有靈氣,覺得眼熟很正常,是我多慮了。
我搖頭輕笑,舉步朝霧中走去,行走的過程中逐漸形消體散。
一聲音問我:“汝已定乎?”
我答:“是,我要權貴。”
霧中紅光乍現,將我層層包攏,我向前邁出一步,整個人如跌下萬丈深淵,再無知覺。
與此同時的紫禁城內,一宮女匆匆跑上台階,兩旁太監推開宮殿大門,她進去歡呼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正在批閱奏摺的明帝朱由檢抬起頭來,問道:“是男是女?”
“恭喜皇上,皇后生了位小公主!”
年輕的明帝將筆一拋,起身趕赴坤寧宮。皇后周氏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旁邊辱娘方氏正為嬰兒洗完澡,用錦緞將她層層包起來。
明帝到,眾人下拜,朱由檢也不叫他們平身,逕自從方氏手中接過了嬰兒,連聲說:“好……好,朕的第一個女兒,朕的小公主!”
“公主龍瞳鳳頸,乃極貴之相,長的很像皇上呢。”
“說的好!”明帝越看越是高興,沉吟了一下道,“朕初登帝位,便得此愛女,希望你能帶給大明朝好運,四海長寧,歌舞昇平。就叫你長平吧!”
崇禎二年,明公主長平誕生,果然是傾世尊崇,潑天富貴。
第二卷 二
她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那個男子。
低垂的眉眼,披散的長髮,眉心有道淺淺的紅痕,如嶇峭戈壁上探出的一朵迎風嬌花,如漆黑長街里亮起的一盞旭暖明燈,如素色悽慘後翩然的一抹濃墨重彩,空靈了整個人間。
仿若被雷電擊中,一時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你醒了。”男子開口,聲音溫潤如碧水,流淌著春天的氣息。
那般陌生,卻又分明熟悉——
似曾相識。
長平腦海中湧現出這四個字來。她掙扎,想要坐起,身子搖晃不穩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左臂。然而,好奇怪,斷臂處竟不痛了。那些椎心刺骨、針扎火燎般的疼痛,竟然通通消失了。
她以手撫肩,傷口已經完全癒合,新生的肌膚宛如嬰兒般光滑。她一怔。
抬眸處,還是那雙眉眼,即使看著她時,仍然讓人覺得縹緲不在人間。
“是你救了我?”依舊覺得不可思議,她究竟昏迷了多久,怎麼會一覺醒來,傷口即已痊癒?那是劍傷啊,是用一把劍活生生的將她整條左臂砍斷,血流成河,當即暈闋。這樣重的傷,怎會忽然間就好了的?
“是它救了你。”一塊玉佩垂到她面前。
本無一絲雜質的玉,在她目光鎖定的一瞬,竟似驟然綻放出血般絲網,如一隻神秘之眼,倏地睜開,靜謐中與她對視……長平頓覺頭疼欲裂,再睜開眼看去,卻什麼都沒有了。
男子把她的異樣盡收眼底,眸中精光一現即沒,緩緩道:“此玉有靈性,能療傷救人。你可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長平朝玉佩伸出手去,想看個究竟,男子忽道:“不,你不能碰它。”
“為什麼?”
“碰了,會傷到你,傷到你的心。”
長平連忙縮手,對此深信不疑。光那樣看著便已覺頭疼難忍,更何況碰到?只是不知原來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靈玉,居然可以治病。
她垂頭,過了半響才道:“謝……謝……相救。”本以為必死無疑,卻又絕處逢生,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如果沒什麼問題的話,起來吧,我帶你走。”男子收起血玉長身而起,一襲青衫寬緩,絕世的優雅。
長平的眼睛又迷離了起來:“你是誰?”
他是誰?他是誰?他究竟是誰?她好象走入一片霧中,雖然看不見,但就是知道,霧的前方有她一直在尋找的東西。
男子回頭,淡淡道:“你可以叫我風恕。”
長平站起,這才發現自己置身於一棵梧桐樹下,樹旁河水如帶,春寒料峭的三月,河邊糙地上開放著不知名的野花。一切都安寧的如同世外桃源。
“這是哪裡?”
“這是京郊,離紫禁城已有百里。”
長平下意識的轉身朝北望,看不到金陵王殿鶯啼曉,看不到朱樓水榭玉人簫,惟有天際一道彩虹,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那半圓的美麗弧線,仿佛概括了她這一生的全部意義。
“我是朱長平,大明的長公主。”她望著彩虹,聲音呆滯而淒涼。
風恕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李自成他們現在肯定四處派兵抓我。”
“然後?”
她凝眸,對上那雙令她心悸的眼睛,低聲道:“你帶著我,我會拖累你的。”
風恕有一瞬間的怔忡,但隨即微微一笑:“沒有關係。”
“可是……”
“公主,”他開口,神色依舊淡然,卻莫名令人信服,“我會將你平安送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請你相信我。”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比女子還濃密的睫毛又輕垂了下來,遮住那瀲灩若水的眸光。
“使命吧。”短短三個字,聲音里卻有很多複雜的東西。
於是長平不再多問。
其實,也不難猜想,她畢竟是大明的公主,子民中有像姜襄唐通那樣貪生怕死投降李賊的叛徒,也有如朱之馮那樣鐵骨錚錚寧死不降的忠臣。而他,風恕,想必也是個愛國的義士罷?
“好了,現在告訴我,你想去哪裡?”
去哪?她心中頓痛,母后自縊了,昭仁死在了父皇的劍下,而父皇,他也早抱了必死的決心……紫禁城回不去了,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她能去哪?天地茫茫乾坤鬱郁劫生寂寂,她一個失去家國的柔弱女子,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