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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半響,忽然想起一個名字,就像個溺水之人,在絕望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糙,眼睛一亮。
“世顯!我要去找他,我要找駙馬!”
左都尉之子周世顯,是父皇生前為她挑中的駙馬,若非這場戰亂,他們早已成親。
絕世榮寵成雲散,潑天富貴做煙消。而他,他是她最後的寄託與希望。
風恕靜靜的看著她,道:“好。”
他帶她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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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春天到了,牡丹開花時,它沒有開。
夏天到了,荷花開花時,它沒有開。
秋天到了,jú花開花時,它沒有開。
冬天到了,梅花開花時,它沒有開。
一年又一年,年年不開花。
牡丹問:“你為什麼不開花?”
它說:“我在等。”
荷花問:“等什麼?”
它說:“等一個人。”
jú花問:“若那人不來呢?”
它說:“那我就永遠不開花。”
梅花嘆息:“那你就等吧。只怕……”話沒有說完,但是它明白,梅花指的是怕永遠等不到。
一語成讖。
它等了很多很多年,真的沒有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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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滾動,柔軟的錦墊,車廂中有種淡淡的香氣。好象回到壽寧宮中,羧猊爐里的冰麝龍涎,八尺象牙床上的金線緣邊氈,那一派錦繡榮華,獨屬於王室貴族的奢華。
然而,他又是怎麼弄來的這輛馬車?
長平掀簾,看見風恕趕車的背影,他沒有持鞭,只是袖手坐著,那馬兒仿佛有靈性般乖乖往前走,該拐彎,該繞道,絲毫不含糊。
真神奇。
這條小路彎彎曲曲的通向遠方,兩邊景色荒蕪,越發顯得天地幽靜,唯有車馬聲。
“風恕。”她開口,好奇道,“我們這是去哪?”
“江南。”
“你怎知駙馬人在江南?”
風恕的背似乎僵了一下,過了許久才道:“我知道。”
長平抿抿唇,放下帘子。靠坐在軟塌上,看著風兒把窗簾吹得起起落落,一盪一盪,遮住她的視線,又飄開。既不痛快,也不纏綿,僅僅只是那麼一種輕悠飄忽著的紛亂,糾攪了跌盪起伏的心。
“風恕……”再開口時聲音已不像先前那般清亮,她忽然很想傾訴點什麼,無論對象是誰。然而剛說了兩個字,馬車突然而停,整個人頓時朝右倒去。
怎麼回事?長平二度掀簾,看見前方路旁躺臥著一個人。眼前青影晃動,一閃間,車轅上就沒了人。
她看見風恕走過去扶起那個人,似乎餵了她一點東西,又過了半響,他扶著那人慢慢走回來。
走近了才發現那原來是個少女,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不知她怎會倒在這條人跡稀少的路上。
風恕抱她上車,長平挪出半邊位置,鼻端不可避免的聞到一股酸臭之氣。
“她餓暈了。”他看著那少女道,“你覺得好些了嗎?”
少女點點頭,神情又慌張又有點不敢置信。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我……”少女說了一個字,眼圈就紅了,“我……沒有家了。我爹和哥哥都在戰亂中死了,我跟姐姐兩人相依為命,她被官兵搶走了。我,我不知道該去哪找她……”
又是一個無依人。長平心中憐憫,遞了塊手帕給她。
少女露出羞愧之色,不安的縮了縮身子:“對不起,我身上髒,弄髒了你們的車子……”
風恕略作思索,道:“你先休息吧。”他退出去,關上車門。馬車繼續不緊不慢的向前走。
“對不起……”少女還在道歉,長平看出她分明已經疲憊之極,猶自強撐,便道:“你睡吧。無論有什麼打算,都醒來再說。”
少女聽到這句話後安心不少,便沉沉睡去。長平看看她的睡容,又看看趕車的風恕——第二個。
這是他繼她之後救得第二個人。
原來不只是她,他看見誰都會出手相救。
少女名叫小容,山東人氏,戰亂剛起,便跟著姐姐隨鄉民們一同逃往京城。本指望京城會安全些,誰知也被李自成一舉攻破。她姐姐生得貌美,被李自成的手下搶了去,她以鍋灰泥巴塗丑了臉,方逃過一劫。才十四歲的年紀,謀生的技能全部不會,如此亂世也根本乞討不到食物,因此餓倒在了路邊。
若非他們路過相救,她早已餓死。
她醒來後,就睜著一雙淒蒙蒙的眼睛道:“求求你們,收留我好不好?不要趕我走,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這位姐姐的手不太方便,我可以服侍她!”
不知風恕是不是因為聽了最後一句話所以最終留下了小容,然而她的確需要人照顧。自小金枝玉葉,連衣服都不會穿,而今失了一隻手,更是處處艱辛。
天漸黑,馬車在路邊停下,車上備有乾糧,再普通不過的白面饅頭,小容吃得津津有味,而長平多少有點食難下咽。她下車,看見風恕坐在一顆樹下,趕了一天的車,又席地而坐,但他就是有辦法衣不染塵。
風恕道:“我知道你吃不慣,但你最好多少吃一點。”
“你呢?你不餓嗎?”
他垂下眼睛,拿出一隻水壺,倒了點水在饅頭上,再遞給她:“再嘗嘗看。”
長平輕咬一口,驚喜出聲:“好甜!你會變戲法?”
風恕望著她,目光變得很深沉,不知道為什麼,長平覺得此刻的他看上去很——
慈悲。
是了,是這種感覺。讓她想起小時候跟母后去皇家寺廟進香,白髮鬚眉的高僧在香火煙霧後的臉,每道皺紋都盛溢著對塵世的慈悲。
她還記得那個高僧見到她時很驚訝,說道:“公主與佛很有緣。”
那時候,生活對她來說,是金色的,而今,一夕風雨洗作蒼白。
柔柔的簫聲忽然響起,音律平和淡雅,聽入耳中,整顆心也隨之靜了下來。
於是她坐下,靜靜的聽風恕吹簫。這樣的晚霞,這樣的微風裡,紅塵俗世都好象變遙遠了。
如果時間可以永遠凝固在這一刻,她會不會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地久天長?
心中突然一悸,長平回眸,直直的看向風恕,無法解釋剛一瞬間的念頭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踉蹌站起,匆匆返回車上,臉色難掩的煞白。
“好好聽!”脆脆的驚嘆聲及時救了她。她看見小容走近風恕雀躍道,“恩公,你的簫吹得真好呢!”
風恕一笑,放下了洞簫。
“可以教我嗎?”少女明亮的眼睛裡全是期盼。
然而他卻道:“你不適合。”
小容聽了很失望,扁扁嘴巴回來了。對於她的遭拒長平絲毫不覺得意外,風恕看起來脾氣很好,但他渾身上下流淌著一種疏離感,與人刻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根本不可能完全靠近。她更想問問小柔,為什麼她可以這樣自然的向風恕提要求,難道她不覺得彼此只是初識相交未深嗎?
然而一轉頭間,看見小容臉上流淌的神色,那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終於找到了依靠,便完完全全的將對方視做了天、視做了地,視做了生命的全部。
恍然間又驚顫起來——難道她也是如此?國破家亡,她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人是他,這一路上,雖然寡言,但被照料的無微不至。於是剛才聽得簫聲時才會心生錯覺,仿若天涯相依,就此度過一世。
長平咬唇,唰的一聲放下帘子,將情緒與紊亂一同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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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朵花反覆呢喃:“為什麼你不再來了?”
牡丹勸它:“別傻了,你要這樣等到什麼時候?”
荷花勸它:“為了個永遠不可能來的人延誤花期蹉跎歲月,何苦呢?”
jú花勸它:“與其這樣沒有希望的等下去,不如積極做點事情,他不來,你就去找!”
它眼睛一亮:“去找他?”
很多天後,梅花興沖沖的跑來告訴它:“打聽到了,打聽到了!我幫你打聽到了,原來你要等的那個人,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麼?”
“他是個神。”
它愣住——
神……那麼遙遠的一個字。
第二卷 三
“長平。”他喚著她,眼神溫柔。
“駙馬!”她欣喜若狂的奔過去,周世顯站在連理樹下,依舊唇紅齒白玉樹臨風,天下間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俊俏的兒郎。
“長平。”他接住她撲過去的身子,微微的笑。於是她便覺得所有的痛苦都在他的微笑中融化了,她想告訴他很多很多事情,她想告訴他母后自縊了,田妃、袁妃和懿安後也隨母后一起去了,她的父皇閉眼揮劍殺她,一劍落偏,砍掉了她的左臂……她想告訴他那麼多那麼多事情,只因為她知道他會憐惜她,會疼她,會為她傷心。
周郎啊周郎,我這世上只剩你了,只剩你了啊!
然而下一刻,周世顯卻推開了她,變得非常非常冷漠,他沒有表情的看著她,一字字道:“此事與我無關,從今往後,你與我再無關係!”
說完他的身影就飄遠了,她驚愕的去抓,只抓到了一手空氣。
長平猛然悸醒,摸到額頭一手冷汗。車中幽暗,她掀起帘子,外面明月當空,大概是子時。借著那點月光回頭看,身旁的塌上是空的。
奇怪,小容去哪了?
隨即看見丈余遠的樹下,小容正躡手躡腳的走到風恕身邊,將一件披風輕輕的蓋在他身上。
她站在那默默的凝視風恕,長平就在車上默默的凝視著她。銀輝清涼,三月的夜,寒意沁膚。
過了好一會兒,小容才轉身走回來,準備悄無聲息的溜回塌上時,正好對上長平明亮的眼睛,頓時一呆。
“啊,姐姐,你,你醒了?”月色彰顯出她臉上的紅暈與心虛,連口齒都開始不清楚,“我,我,我只是覺得這麼冷,恩公就那樣睡在外面會冷的,所以,所以才自作主張拿了件衣服給他披著,我,我……”
“早點睡吧。”長平擁被翻了個身,不再多言。撞見這樣一幕,於她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