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兩人一前一後,悄然穿過了這一片墓園,從山腳一條隱蔽的羊腸小道里走下去,曲折幾個拐彎,回到了城市裡——晨曦方露,外面露濃霜滑,依舊是人跡稀少,慕容雋攜著她到了一處小巷轉角,方才停住了腳。
“回去吧,”他低聲,“我不能再送你了。”
如今已經是黎明,十一月的空氣寒冷而靜謐。慕容雋在冷僻的街巷裡最後一次回過頭,看了這個失魂落魄的少女一眼,低聲:“我得離開葉城了——好自珍重。”
琉璃片刻才回過神來,追上去問了一聲:“你……你打算去哪裡啊?”
慕容雋回頭看著她,卻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九公主馬上就要離開雲荒了,何必再管人世間之事?”話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看向小巷深處的某個角落——琉璃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去,眼角有人影一動,卻是一隊藏在暗角的人馬。
“誰?”她警惕起來。
“沒事,是來接我的人。”慕容雋笑了笑,“我的確該走了。”
“你到底要去哪裡啊?”她越發不安起來。
然而他沒有再回答,只是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再追來,便朝著那裡匆匆而去。藏暗角的人迎了出來,看了一眼琉璃,眼神不善地低低說了幾句什麼,慕容雋臉色一沉,回答了一句什麼,掀起帘子坐上了一輛馬車。
那個人略微遲疑,看了看遠處呆呆看著的少女,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回過頭也跳上了馬車——慕容雋坐在馬車裡,最後朝著她微微點了點頭,便放下了帘子。馬車立刻轔轔而去,消失在充滿了霜氣的清晨,只留下兩道淺淺的車轍痕跡。
琉璃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有些發呆。
——剛才……剛才來接走慕容的那個人,雖然帶著面具,但是卻掩藏不住那冰藍色的肅殺眼眸,以及露出的一縷暗金色頭髮。那是軍人的眼神,而那發色……
“是冰夷!”她怔了片刻,失聲低呼起來——是的!接走慕容雋的那一行人,居然……是冰族的軍人?!他、他為什麼會和冰夷在一起,他到底要去哪裡?又要做什麼?
“這個雲荒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不過,放心,我不會輕易的死去……我和白墨宸之間的戰爭還遠未結束呢!”
他的話語在耳邊隱隱迴蕩,他站在墓園林立的殘碑之間,在冰冷的霜氣里吐出那些話——他眼裡的那種寧靜深遠的表情,內斂而克制,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大海,平靜種藏著深不可測的恐怖力量。
墓園裡,新的死亡交疊在舊的墳墓之上。
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短暫而慘烈。在突襲的前一刻鐘里,那些刺客在短短的瞬間斬殺了接近一百位戰士,奇襲深入了上百丈,直接殺到了白帥的面前。然而在千鈞一髮的時刻,白帥及時拔刀反擊,有如神助般地以一人之力擊退了十多位刺客的襲擊。
一刻鐘後,十二鐵衣衛便已經趕到。刺客喪失了先機,又無法突圍而去,只能在被圍捕旋即服毒。在北戰帶著人挑開他們鐵質的面具時,面具後的肌膚都已經潰爛不堪,唯有染血金髮顯示著這一群刺客的異族身份。
“是冰夷!”十二鐵衣衛首領低呼,觸電般地鬆開了手, “稟白帥,此次來襲的居然是滄流帝國的刺客!——要不要立刻下令封城?”
墓地的盡頭,是一座小小的木構殿堂,裡面林立著無數的靈位,顯然是供奉墓地里這些亡魂的所在。霜痕濃重的檐下,有素白的經幡在冷風裡飄飛,似飛雪亂舞。
“冰夷?”一個披著黑袍的男人從跪著的蒲團上長身站起,靜默地轉過臉,面容冷肅。在他的身側,血跡尚未被清理乾淨,刺客的屍體疊在一起,熱血蜿蜒流下,在薄霜上凝結,顯得猙獰可怖。
北戰靜靜立在階下,等著他的指令。然而,他根本無視這一切,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靈位。
夜來……我們這一生的際遇已是如此的多舛,沒想到在送你最後一程的時候,居然還會有人來打擾——是因為我所處的位置、一生輾轉於權力爭鬥的漩渦,才會讓你生前死後都不得安寧麼?
他有些恍惚地想著這些,完全沒有對北戰下達任何指令。而下屬也不敢打斷他的思緒,只是嚴密防守著,等待他的回答。
打斷白帥思考的,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施主,超度儀式已經完成,可以回內室休息了。”
一個老僧手握念珠顫巍巍地站起身,卻是此地的主持空海。
“生死無常。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一切俱為虛幻,還請節哀順變。”僧人雖然衰老,然而眼睛裡卻蘊藏著一種寧靜平和的光華,語氣深遠,聽起來如誦經一樣令人覺得心神安定:“若是無法解脫,少不得入了心魔啊。”
白墨宸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撫摩著一個青瓷的罈子,眼神疲憊而複雜。
“大囡……我的大囡啊!娘還沒能看上你一眼……”後堂里傳來一陣蒼老的哭號,那是安大娘——這樣的事情終歸難以長久隱瞞,長痛不如短痛,還不如告訴老人家真相,也好過讓她在日復一日的無望等待中死去。
一切都是虛幻?怎麼會是虛幻呢?
夜來的死是虛幻麼?眼前這一家人的悲痛會是虛幻的麼?他心裡的憤怒會是虛幻的麼?事隔多日,只要一閉上眼睛,她最後的話語就會在耳邊不斷地響起——“我不想死在看不見你的地方”——那漫天的烈火似乎灼烤著他的靈魂,令他晝夜不得安寧。
——那種痛苦、那種憎恨、那種眼睜睜看著失去一切的絕望,又怎麼會是虛幻!想到這裡,他只覺得左手臂上又是一陣灼熱,一股殺意和憤怒在內心重新燃燒起來。他情不自禁地反手握上了刀柄,卻猛然驚醒。
是的!他拔刀用的,居然是左手?
他一生征戰,上陣殺敵向來習慣用右手,然而在方才刺客來襲的那一瞬間,他居然想也不想地用左手反手拔刀!——那一刻,他甚至沒有完全回過身,也沒有看清楚來襲的是誰,完全是出於一種奇怪的本能,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應。
也可以說,在那生死交睫的一瞬,他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操縱著、自己救了自己的命!
這是怎麼回事?白墨宸低下頭挽起左臂上的袖子,再度看到了手肘部位那一道奇特的淡淡金色疤痕——那一瞬,火海里那個虛幻的低語聲又在腦海里響起來了:“交換麼?”
他猛然打了個寒顫,咬住了牙。
什麼交換!到頭來,夜來不還是死在了那一場大火里?是的,那個聲音一定是個幻覺……是自己在走投無路之下產生的幻覺!
然而,當他那麼想的時候,左臂卻湧起了一種灼熱的感覺,蠢蠢欲動。
“叔叔?”小女孩安心剛要過來和他說話,卻立刻退開了兩步,站在那裡驚恐地抬起頭來看著他,滿臉淚痕,不敢上前——佛堂里滿地的鮮血,那個軍人浴血半身,挽著袖子,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神肅殺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