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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時候的他也並無反對,甚至覺得歡喜。
和世間每一個男人一樣,年輕的他也對自己的伴侶有某種期待和好奇。然而白族的公主是藏於深閨的貴族,作為一個軍人,他只聽說那個十六歲的少女是白燁的獨女,很美,從小受寵——這樣的女孩,或許會有一些貴族的驕縱和壞脾氣吧?不過這些也沒有什麼,他是男人,多忍讓一些也就行了。
那時候,還是一個年輕武將的他在心裡這樣想,對著即將來臨的新生活有著一些憧憬和忐忑。順帶著,他和白燁之間結成了更加牢固的同盟。
然而年輕的武將所不知道的是,他這個未來的妻子早已有了意中人,而因為白燁不願意將女兒許配給中州人,導致兩人無法結合。悅意公主性格倔強剛強,不願聽從父親的安排,竟在大婚前幾日偷偷離開王府,秘密逃往葉城!
家醜不可外揚,只可秘密處理。他奉了白帝的密令,帶人急渡青水,星夜兼程截住了那個出逃的公主。作為未婚夫,當時他極力控制著自己,沒有表達出真實的憤怒和受辱,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淡淡說了幾句,要把她帶回帝都。悅意卻沒有停止反抗,在歸途上幾度想要刺傷他,卻被他一次次阻止。
在終於將她帶回白族王宮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記得她眼裡的恨意和輕蔑。
“你真的想娶我?”那個少女揚著頭,挑釁似地看著他。
他想了片刻,沉默地點了點頭,道:“我會把這一切都忘了,就像重頭認識你一樣。”
“真厲害……連自己妻子紅杏出牆都可以忘?”她卻大笑起來,語氣譏諷,“我不愛你,所以不嫁給你。也算是敢作敢當——可是你身為堂堂的大將軍,竟然不惜娶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你還算是個男人麼?”
她掙扎不脫,便用鋒銳的話不停地刺傷他。他卻始終沉默不語。
“你就算逃,又能逃到哪裡呢?”他將她提上馬背,向著帝都疾馳,只是淡淡地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逃到哪裡,遲早都會被抓回來,何苦。”頓了頓,他說出了最鋒銳的一句:“何況,那個人,並不肯和你一起逃。你又能去何處?”
她本來在滔滔不絕地尖刻罵著,忽然顫抖了一下,臉色蒼白。
是的……逸沒有來。他沒有出現。
在她不顧一切出逃,來到青水邊的時候,並沒有看到他在約定的地方等待自己。她忽然不敢去想——他是一個溫柔俊秀的情郎,也許下過許多山盟海誓,但是在風暴真正到來的那一刻,他卻沒有出現在應該在的地方。
“看看這個吧。”他從懷裡抽出一封信,扔在她面前,“怯懦的中州人。”
信是她的筆跡,在一個月前偷偷命人送到了鎮國公府。上面寫的是中州人遠古詩篇《詩經》里的一首《大車》。在那個生僻的詩篇里,用灼熱的文字講述了一個女子勇敢卻絕望的愛情: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
雲荒人或許看不懂這一首中州人的詩,但是身為中州人後裔的慕容逸肯定看得懂她在信里說的是什麼樣的誓言——
“宮車奔馳聲隆隆,青色毛氈做車篷。
“車中的我怎能不思念你呢?但怕的是你不敢愛我啊!
“宮車慢行聲沉重,紅色毛氈做車篷。
“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顧忌太多,不願意與我私奔!
“既然我們在活著時不能成為夫妻,只願死後同穴而埋。
“不要不信,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頭頂有天日昭昭!”
一個空桑的公主,從未接受過中州的教育,卻居然能引用這樣一首詩來表達自己的激烈而絕決的內心——這些年來,她為了深愛的男人學會了那麼多東西,包括深奧艱澀的中州古語。而最後的用處,居然是私奔前寫的這封信上。
“慕容逸收到了你的這封信。他不敢隱瞞,立刻把這封信呈給了白帝,”他淡淡地對自己的妻子說著,眼裡露出了一絲譏誚,“白帝原諒了他,並未降罪慕容氏——所以,我才會領命來這裡把你帶回。”
她定定看著那一封自己送出去的信,那一股激越無畏的氣息終於消散了,眼裡有一顆晶亮的淚水滾落下來,打濕了那封信。
是的……從一開始,她就知道彼此身份的懸殊,也知道將來的無望。但即便如此,她終究不曾退縮,向他發出了最後的邀約,那一封信,是勇敢的表白,也是絕決的相激——可是,那種生則異室,死則同穴的夢想,終究還是折斷於男人的退縮和緘默之前。
她在馬背上哭得全身顫慄,將那一封信一片片撕碎,吞了進去!
年輕的將領只是沉默著策馬,帶著被抓回來的妻子向著帝都疾馳,任憑她伏在自己背後哭泣,淚水濕透了重甲——那一刻,他的心裡不是沒有複雜的感慨和震動,混雜著苦澀,失落,以及對未來的茫然。
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傑出的青年將領,年輕有為,野心勃勃。那時候,他還沒有遇到夜來,常年在軍隊裡,心裡還是一片空白……所以在那個時候,身為一個年輕的武將,他和世上所有其它男子一樣,其實對這門婚姻隱隱抱有期待。
那時的他,也曾經想過要好好地愛惜這個美麗驕傲的白族公主,要做一個好丈夫、好男人,呵護她,尊重她,令她以自己為驕傲,一生無憂無慮。
——然而,夢想尚未開始,現實便已一地狼籍。
原來,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價的。二十五歲的他,在迎娶了這個新娘後登上權力的高峰,然而隨之帶來的便是一次失敗的婚姻——而且他知道,自己將畢生都無法掙脫這個女人帶給他的枷鎖,正如他無法再離開名利場一樣。
天亮之前,他帶著她回到了葉城的行宮,將私奔的妻子抱下馬背。冷月下,她緊緊閉著眼睛,淚痕滿面,卻不發一語,倔強地甚至不肯再看上他一眼。
或許……等她為那個人流幹了淚,將心清空,便能容下新的人了吧?夫妻畢竟是一輩子的事,他們還有很多的時間去慢慢的學習相處,適應彼此——那是在西海上和冰夷出生入死搏殺多年的人,第一次試圖在其它的戰場上獲得勝利。
那時候,他曾經那麼想。
不過,當時情況複雜,危機重重,白燁篡權的密謀已經展開,他和素問日夜為這一顛覆天下的計劃而忙碌著,暫時已無法顧上這一點兒女私情。
六個月後,他帶領人馬血洗帝都,殺死白帝白煊,將白燁推上了帝位。他們三個人完美地實現了那個計劃——白燁奪取了天下,便如約將自己唯一的女兒作為獎勵賜給功臣。在登基後的第三個月,大婚典禮舉行,倔強的她終歸被父親被強迫著嫁給了他,同時賜予的,還有價值連城不可計數的國庫珍寶,以及元帥的頭銜和天下的兵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