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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據話本定律,如果一個人病重,千里迢迢地前去求醫,必定是會遇到千難萬險的。而這千難萬險之中,路途上的曲折只是小小的一方面,等遇到了所謂的神醫,才是真正苦難的開始,這個病人肯定要支付一些代價,如果被索要錢財其實最容易搞定,然而一般來說神醫肯定是不要金銀的,那就意味著要讓出另外的東西,並且往往是病人最捨不得給的,給了必定會肉痛終生的。這其實很可以理解,把一隻錢袋從另一個人那裡搶過來尚且要動一番腦筋,更何況是一個人的性命。如果人人都可以在快要死過去的時候輕易活過來,那麼閻王府也就不必開了。
我本著這樣的想法,在當天晚上向秦斂提出疑問。他的回答是,丹烏是個對巫蠱之術鍾愛成痴的人,除去最基本的成本,目前為止還沒有索要額外的代價。我問他最基本的成本是什麼意思,結果他頭也不抬說就是治病所需要的基本花銷。
我呆了一呆後,感到很憤怒,假如在我初初嫁入南朝扮傻裝懵的時候他這樣糊弄我,我就算心裡很想咬掉他一塊肉表面上也不會說些什麼,但現在明顯我和秦斂之間已經沒什麼再需要解決的問題,此外我還是一個病人,病人總是有點身嬌肉貴的特權的,並且這點特權在昨晚的時候被我及時意識到,於是我惡狠狠地瞪著他,道:“我認為我們今晚有必要分床睡。”
秦斂聽罷放下書卷,很有興致地撐著額角看我:“為什麼?”
我低頭裝作擦眼淚:“你都這樣不尊重我了,為什麼我還要給你占便宜。”
他低頭看了看我撐在他裡衣衣襟上的手,斜著眼睛看我:“到底是誰在占誰的便宜?”
“……”
我不動聲色地把手收了回來,別開眼想要下床:“我忽然覺得有點渴需要喝點水……”
結果被他一把撈回去,按在床上,然後我眼睜睜地看他眼角微微彎起,翹起的唇落下來,落在我的嘴唇上,接著便是一記溫柔而霸道的碾壓。
我到睡覺前也沒能從秦斂嘴裡套到答案,反而被他折騰得困意叢生。第三日清晨,見到丹烏。前天晚上我一直問丹烏長成什麼樣,秦斂告訴我,丹烏年紀很老,皮膚黑得像焦炭,長相也一般,臉上還塗有各種亂七八糟的五顏六色,看久了會對我的身體恢復不利,這也是我醒來後身為醫生的他自慚形穢沒有立刻來看我的原因,並且建議我能少看他一點就是一點。
他當時說這話的時候表情認真口氣嚴肅,雖然有一點點懷疑,但還是真的以為就是這樣。直到見到真人,發現丹烏與秦斂大致同樣的年紀,皮膚也沒有那樣黑,長相也十分俊朗,只在額角塗有一點綠色後,才頓悟原來秦斂那一晚居然是在吃醋。
我回頭去看秦斂,發現他正仿若著迷地讀著書卷,遲遲沒有抬頭。我只好又回過頭來,丹烏他沖我微微一笑,言語不甚流暢地同我道:“剛才有人來報告說你醒了,我就來看看你。”
丹烏從陶罐中捏出一隻白色的蠱蟲,從我的食指指尖鑽進去,過了一段時間又出來,蠱蟲已經變成了黑色。他看了看,皺了皺眉,把蠱蟲放回陶罐,想了想,問我:“我聽說你的哥哥給過你十年壽命。”
我點頭稱是,他又問:“你知不知道這十年壽命是如何給的?”
我微微睜大眼,聽他繼續說下去:“這秘術既然是從藏郎傳出去的,就和蠱蟲離不開關聯。要先從贈予人的身體裡將這蠱蟲養十天,一天就是一年,再人蠱分離,把蠱蟲塞進被贈予人的身體裡,再養十天,這個人的壽命就延續下來了。不過這秘術對人傷害極大,贈予人減損的就不只是十年壽命這樣簡單,並且只是在有血緣關係的人之間進行,所以肯用這秘術的人不多。你哥哥必定十分疼愛你。”
我心頭大震,想與蘇啟那張一向漫無所謂的臉龐聯繫起來,卻如何不能。尚未將這一大段話消化完畢,聽到他又說:“看你的樣子像是不知道你哥哥付出的代價,想哭是不是?可現在不是你為他愧疚的時候。你現在身體裡也有一隻蠱蟲,是它讓你現在能看到東西能跑能跳,但這隻蠱蟲只能再維持五天。五天之後它就死了,如果你沒有我的治療,你還是要死。”
“我給你治療,方法和你哥哥給你續命差不了多少。你的情況有些特殊,毒性深入骨髓,沒法吸出,就只能徹底消除了再造新的,連同五臟六腑一樣要換新的。這是最麻煩的地方。我想了這幾天,只有兩個辦法,你們這兩個選一個,決定後告訴我結果。”
他說完後,把小小的陶罐放在手心裡慢慢摩挲,眼中突然變得似笑非笑,渾然一副看好事的態度,這個模樣讓我心中一跳,那一瞬間許久未見的直覺竟又冒了出來,只覺得後面的話一定不會讓人太高興。
丹烏說得分外慢條斯理,仿佛存心要讓我一個字一個字消化下去:“我能制出兩種蠱蟲,一種比較溫和,清除能力不是很好,但不會損害你不該損害的地方,這類蠱蟲進了你體內,可以讓你再活十年,十年後,就是我也不能再救你生還;還有另外一種蠱蟲,這類蠱蟲清除能力很好,好到不止會清理了你體內該清理的毒性,還會讓你其他地方受到損害,這種蠱蟲進了你體內,有兩種後果,一種是你當場斃命,另一種是你從此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病,老,死,但前提是你會因為蠱蟲的攻擊而失去一大部分記憶,你甚至可能會回到幾歲孩子的心智,什麼都要讓人重新教起,這不能避免。這兩種辦法,我說清楚了,給你們三天選擇時間。”
他的話音落下時,一時沒有人肯接話。過了一會兒我才能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到秦楚正張大了眼瞪著他,阿寂還是清冷的神色,秦斂面色冷靜,握住書卷的手卻放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秦斂率先打破沉默:“據說藏郎國的秘術還可以推知未來。你既然是藏郎國第一秘術師,應該可以看到蘇熙的未來,知道她有沒有可能活到十年以上。”
“推知未來的前提是之前沒有過逆天行道。她本來只有二十年壽命,被她的兄長強行續命才活到現在,我再推知未來,也推知不了她的了。”
秦斂又問他:“第二種辦法你有幾成把握能讓蘇熙活下去?”
丹烏想了想:“一半以上。”
“以上多少?”
丹烏笑了笑:“雖然蠱蟲由我控制,但它們好歹也是活物。是個活物就有不確定的時候,我不能給你太具體的數,只能說一半以上,七成以下。”
秦楚插話道:“藏郎國人民都說經你接手的病人從沒有死亡的歷史,現在怎麼變成了這樣?”
“我治病有兩個規矩,第一個是不能有人看著,第二個是所有的病人只接手一次。通常有兩種選擇的時候,我只會告訴他們第一種,那樣他們非但不會像你這麼質問我,反而對我感激涕零。”
丹烏從懷中摸出一粒黑色藥丸,掰碎了扔進手中的陶罐,懶洋洋地道,“現在我坦白地告訴你們兩個,甚至都沒有在意萬一你們選擇了第二個又真的當場死了會給我的名聲帶來壞影響,你們應該感謝我才對。”
第 四十九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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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事情,我不能立刻作出選擇。下意識去看秦斂,他眉頭皺起,顯然也有些舉棋不定。
看來之前我想到的話本定律還是很有點參考的價值。人若是半隻腳曾經踏過閻王殿,那麼不論如何挽救,也是要損失一些東西的。而我前後兩次都走在了陰間的小路上,那麼這一次要付出一些代價,想想也是情有可原的。
當夜,我突然夢到了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是我四歲的時候,蘇啟帶我去御花園中玩耍,偶然碰到了蘇國的天命師,他看了看我們,將手上的一支荼蘼給了蘇啟,蘇啟看我眼巴巴,轉手想給我,卻被天命師攔住,我立時扁嘴,開始醞釀嚎啕大哭,結果他蹲下身,若有所思望我半晌,那時我只覺得他的眼睛黑如墨玉,看久了正有些暈眩時,突然聽他開口問我:“熙公主,假如有一天,你必須要在失去性命,雙腿癱瘓,失去記憶,與失明之中選一個,你選哪個?”
那時我不加猶豫便道:“自然是失去記憶了。”說完不再理會他,繼續盯著蘇啟手裡那支荼蘼。
再後來便有些不分明,仿佛他只是笑了笑便離開,並且也不記得蘇啟有沒有將那支荼蘼給我。我在夢中,卻清楚地知道這又不是夢,而是我四歲那年真實發生過的事。此前我總覺得蘇國的天命師徒有虛名,很少見他們對未來有所預言,此刻在夢中想起,一下子醒來,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不過雖然提前告訴了我,卻也沒什麼用。天命師那時並沒有告訴我應該選擇什麼,在結果沒有到來之前,我仍然不知道我現在的選擇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