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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甘心就這麼回去,又因擔心迷路而無處可去,只好就坐在他的大門口一直等。我托著下巴看螞蟻搬家,又撿了小石子圍在四周讓它們無路可走,而直到我玩到無聊時還是不見秦斂回來,後來就趴在自己胳膊上睡了過去。
我再醒過來是因為感覺有東西碰到了眼睛。睜眼一看,一件薄薄的淡藍外衫披在我身上,再一扭頭,半尺外坐著一個人,正把我剛才圍成堆的小石子一粒粒扔到一丈之外的牆根去。
我捏住外衫一角,正巧他回過頭來,看看我,淡淡笑了笑:“醒了?”
我直覺應該把外衫還給他,但另一個直覺又在提醒我很捨不得,掙扎半天,還是假作依舊很冷,從而把外衫裹得更緊一些,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算很久。”
“那你為什麼不進去呢?”
他道:“你坐在我家門口睡,我總不好一個人進去。”
我瞅著他,一直等他問我已經在這裡等了多久,如此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回答一句“至少已經一個半時辰了,我從前從來沒有等人等得這麼長過”,然後他說一句“對不住”,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讓他賠償給我一些東西,比如說再畫一幅畫,比如說送我一件禮物,再然後我就能以回禮的名義拎著禮物來看他,如此我就有了下一次再來見他的理由。我盤算得很好,越想越覺得合情合理,於是滿心等待他問第一個問題,未料他竟兀自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將鎖打開,踏進去,又停住,回頭很奇怪地望我:“你很喜歡坐在那裡?”
“……”
我只有鬱悶地跟他進去。然後看他推開屋門,我正要跟進去,他卻微微一笑,不動聲色阻我進入:“我要換衣服,勞煩你在石桌旁等一等。”
我只好在石桌旁等一等,所幸等待時間不長,不消一盞茶的功夫,他已經換了一身很輕便的墨綠薄衫出來,手裡還拿著一卷畫,在石桌上鋪開,上面赫然是一個女子以袖叩缶的模樣,姿態輕盈,以紗巾掩面,眉眼微彎,像是帶著笑,腰際的流蘇香囊顏色正好,每一根編結都描得十分細緻。
我看了半天,半晌說:“這個印章……”
“怎麼了?”
我低頭看得更仔細一點,確認那印章的確直不直圓不圓得相當詭異,於是很狐疑地望著他:“這印章不會是你畫上去的吧?”
他把雙手籠在袖子站在那裡,帶點兒研究地注視我,過了一會兒唇角抿出點笑容:“竟然讓你瞧出來了。”
“……”
接著他又很有耐心補充了一句:“我現在的化名沒有印章可以用,真名又不能告訴你,畫上少了印章又失了穩重,只好畫一個來充數了。”
“……”
我很想說他怎麼可以這麼理直氣壯地無賴,又想起前天明明是我先死皮賴臉闖入這裡還不肯走,理虧在先,只好又把氣憋回去,把畫捲起來很小心抱在懷裡,卻嘴硬道:“其實畫得不怎麼好看。”
沒想到他點點頭,竟然很贊同我的話,然後悠悠道:“誰讓你現在這幅面容實在是平庸得很,我總不好昧著良心作畫。”
我頓時怒了,賭氣轉身朝大門口作勢要走:“我走了。”
他好笑瞧著我:“好走不送。”
我在他的注視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走到他面前,仰臉望著他,很委屈地說:“我在門口等你那麼久,已經很餓了呀,你不可以請我吃飯嗎?”
一炷香後,我和他坐在附近最大的一家酒樓里,看小二把飯菜一盤盤端上來。禾文聲稱自己已經吃飽,只靠在窗邊漫不經心喝茶。我端起小碗喝湯,聽到不遠處有人在高聲談論皇室的八卦。
蘇國一貫言論開放,再加上有蘇啟這種懶得費力掩飾隱私的人,於是人群聚集的地方便是信息交流的地方,只要於蘇國國情無礙,大概什麼話都能說一說。此時我就聽到了關於蘇啟的那些風流事:“太子殿下做過很多出格的事,也都很有名,不過兩年前有件把太后皇后聖上都驚動的事,你們當中有人肯定不知道。”
另一人問:“什麼事?”
“太子殿下一年多前給花色坊的一個青樓女子贖身了,如果光是贖身也就罷了,他還把她帶進宮了,如果是偷偷帶進宮也就罷了,那女子還是光天化日之下讓轎子從皇宮大門給抬進去的!”
“那太后跟聖上不得氣壞了?”
“可不是,第二天早朝就有大臣上本彈劾,說蘇啟毫無儲君自覺,讀過的聖賢書大概都在溫柔鄉里泡爛了,難以擔當祖宗的千秋基業,照此下去,國將不國。結果殿下操著手慢悠悠說,第一,為青樓女子贖身,解救她們於水火之中,這本來沒有錯;第二,青樓女子一旦贖了身,照常該與平常女子無異,既然平常女子可以入宮,那贖了身的青樓女子也理應可以入宮;第三,身為百姓的父母官,本應心存仁善,對這些誤入風塵本就悽苦的女子抱有憐憫之心,盡力幫助她們,結果反而以一副鄙夷口吻出口諷刺,不把南朝的虎視眈眈當做重中之重,卻來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實在是做官做久了,做出來一副高高在上的派頭,真該貶到邊疆縣境去做兩三年的縣令,把心肝腸肺都拿粗茶淡飯清洗一遍再回來。”
另一人插話道:“可這明明於禮不符啊!青樓女子就是青樓女子,出身擺在那裡,她出現在皇宮裡,讓那些出身士族的閨閣小姐怎麼辦?”
那人喝一口茶,等吊足了大家胃口,才笑著說:“後來也有大臣是這麼反駁的。結果蘇啟說,如果說青樓女子出身低微,與皇宮的高貴不符,那請諸位想想我朝太祖高皇帝原也不過是一名苟活于田間的奴僕,有幸得貴人相助,才得以將胸中甲兵盡數發揮,才能打下如今這江山,得我朝如此盛世。卿家口口聲聲拿出身做文章,難道是對太祖高皇帝有什麼不滿,更甚者是對父皇有什麼不滿,以春秋之喻在泄憤?這話一說出來,那臣子舉著笏板又驚又氣,身子抖了一會兒,竟然當場暈了過去。”
這件事我也有所耳聞。蘇啟做得太過不合章法,當時儘管上下嚴厲封鎖,還是有小道消息吹到我的耳邊。只是我怎麼都難以相信蘇啟能是個痴情種,會單單為了看上一個青樓女子而要把她弄到宮中,果然當天下午蘇啟來看我,我向他詢問前因後果時,他挨個欣賞養在我房中的數盆玉陀花,邊漫不經心道:“那個小繁花被花魁排擠得快死了,我看她可憐,就幫她贖了身,又突然想起來我要是把她帶到宮裡去,王之霖跟陳苞肯定會借題發揮奏表彈劾,我看他倆不順眼已經很久了,早弄出去早好。等事情一了我就把小繁花送出宮。”
我問他:“你什麼時候動機能單純一回呢?”
蘇啟直起身,瞥了一眼我隨手扔在桌上的扇面,指著畫上的自己嘖了一聲:“畫得一點兒也不像我嘛,我什麼時候穿過白衣?臉畫得更差,王之霖才長這種櫻桃小嘴。”又翻過另一面,指著秦斂,沖我笑道,“你以為我不想動機單純麼?可我不做刀俎,就只能為魚肉。既要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就得有超出萬人的心機手段和狠心腸。你問我何時動機才能單純,等藩鎮削了,貪官沒了,這個人死了,我的動機指不定就能單純一回了。”
第 二十八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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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湯喝完時,那邊的人已經從蘇啟聊到了蘇姿,說近來絡繹不絕的求婚者里有兩大熱門,一個是宰相家的公子,一個是藩鎮廉王的親侄子,賭坊早就開始下注,押這兩人的占了九成九,也因此其他士族公子的賠率已經漲到了一比五十甚至是一比一百。
我偷眼看了看對面坐著的禾文。他依然保持一副雲淡風輕的態度,見我盯著他瞧,笑著問:“難道你也想下注?”
我搖搖頭,大著膽子問他:“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呢?”又立刻解釋,“你不要誤會,我只是隨便問問。”
他捏著茶杯的手指頓了頓,眼睛瞟過來,在我的臉上定了一會兒,一直到我渾身發毛,他忽然微笑起來,悠悠道:“如果是一個文懂詩書武懂兵法識情識趣冰雪聰明的大家閨秀,沒有誰會不喜歡吧。”
這世上沒有比蘇姿更文懂詩書武懂兵法識情識趣冰雪聰明的大家閨秀了,他的話一說出來,更加確定了我關於他也喜歡蘇姿的猜測。
我頓時有些沮喪,旁邊那些人的談論也聽不下去了,只一塊接一塊地吃方才端上來的芙蓉玉露糕。禾文倒是聽得很有興趣,連坐姿也沒有變過幾次,以至於我得以仔細觀察他搭在桌沿上的手指,修長整潔,是一雙既適合彈琴又適合練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