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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炷香的時間還剩下一半。

    我思索片刻,慢慢地道:“你現在這樣說,可如果我真的沒有死,你真的這樣做,你肯定會後悔,並且恨我的。”

    他低聲道:“我不會。”

    我感覺到四肢開始酸軟,眼前也有些發黑,而熱度已經蔓延到了耳廓,定定神,才能勉力說出話來:“可惜那樣也沒辦法了呀。以後你只好忘了我了。”

    他的臉孔依然好看一如往昔,卻浮現出深深的痛色。他攬著我,低聲問道:“忘不掉了,怎麼辦呢?蘇熙,你想不想我下去陪你?我這樣對不起你,你不恨我麼?不想我做些什麼來償還麼?”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話也斷斷續續地開始不甚連貫:“忘不掉也沒辦法了。我本來是怕你將我早早忘掉,才想做個枕頭給你。我想讓你天天枕著,白天忙於國事沒空想我,晚上睡著之前看見枕頭的時候總要記起我。我本來想著,我不敢奢求你一輩子都記得我,什麼時候等枕頭上的絲繡壞掉了,你也就可以把我忘記了。”

    我奢望秦斂做的有許多。我希望他一生只有我一個,我亦希望蘇國和南朝能相安百年,我甚至真的希望他現在就能下來陪我,可我知道,這些都無法實現。  

    我所能真正希望他做到的,便是他能不要那麼快忘了我。

    我知道,從明日起,兩個國家便是真正的天翻地覆。醞釀許久的狼煙四起,蘇啟會以我為由起兵伐南,秦斂會在明日上朝時又恢復從容自若的模樣,冷靜地應對蘇國的挑釁。

    他對我的懷念大概只有這短短一晚。

    我有些悵惘,隨即又很快釋然。

    將死之人,無論多麼費勁地去想身後之事,都無異於多管閒事。

    有大顆淚水滴到我的臉上,很快還有第二滴,第三滴。

    我的眼前已經一片模糊,我想安慰他一句,卻發覺已經說不出來話。而很快我連觸感都不再強烈,臉上的灼燒已經感覺不到。

    一炷香的時間所剩無幾。

    秦斂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遠,直到徹底聽不見。

    我困極,順從魂醉的驅使,漸漸閉上眼睛。

    最後的時刻仿佛看到了蘇國的那個夏天,仍是沒有任何沉重之感,每一天都過得像是天上那輪活潑潑的太陽一般,等待,拜訪,歡笑,繼續等待,如此循環。

    我和秦斂相處了兩個月,卻仿佛是只待了兩天那麼短。  

    而回顧我之前的十五年,我再挑不出其中一年,能比我遇見秦斂的那一年還要讓我印象深刻。

    人最無奈的事莫過於清醒地看著自己淪陷,然後一步步走向死亡。

    蘇姿曾說,如果不想為一個人傷心難過,一是忘記,一是比他先死去。

    我無法忘記,到了不得不抉擇的時候,就只能選擇後者。

    從此一切與我無關。

    懦弱,卻亦是解脫。

    第 三十 章

    、

    公子這個詞,總的來說有諸多苛刻的附加條件,尤其在一個才俊輩出的朝代,對這兩個字的競爭就尤其激烈。首先這個人必須要長得好看,要玉樹翩然,要俊朗不凡,其次還要有智慧,要出將入相,要通權達變,接著還要有德操,要斯文淡雅,要溫潤如玉,最後還要有家世,要朱輪華轂,要玉壺光轉。

    然而這些又都不能太過,要恰到好處,既要讓人覺得公子一詞是一個因姿容家世道德都超出一般人許多以致眾人不自覺敬仰的敬稱,卻與此同時又不能高出太多,將這種敬仰抬高成為敬畏。

    比如說,秦斂和蘇啟身為儲君時是人人欽服久負盛名的公子,可他們一旦做了君王,公子這頂帽子就戴得太過小氣了。  

    一年前秦斂做了君王,這世上就只剩下蘇啟一個公子。而當八個月前蘇啟也做了君王之後,這世上可供人們評議臆想的人物就只剩下了三年一度的探花榜眼狀元郎。

    不過,所幸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太多,意yín雖不能,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卻比往常增添許多。

    近來如果有人進茶社聽評書,基本五次里有五次都能聽到評書先生繪聲繪色地講述半年前南朝蘇國的那場戰爭。不過區別的是,如果你進蘇國的茶社,你會發現評書先生的表情眉飛色舞,評書講得那叫一個手舞足蹈,那叫一個唾沫橫飛,那叫一個興高采烈;但你如果進南朝的茶社,你會發現評書先生的表情極度猙獰,有如神煞,評書講得那叫一個咬牙切齒,那叫一個橫眉怒目,那叫一個恨鐵不成鋼。

    有人笑言,若是請蘇國的評書先生和南朝的評書先生坐在一起,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將房頂掀翻。

    南朝人說蘇國小人伎倆,陰險狡詐,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將一國公主嫁過來,先是挑了內訌,再是亂了軍心,最後趁虛而入,不是君子所為;蘇國人說南朝人現在懂得什麼叫君子所為,當年不擇手段囊括下眾小國時為何不想想這四個字是怎麼寫,自古兵不厭詐成王敗寇,輸便是輸,輸了之後還要逞口舌之利,假惺惺站在所謂道德制高點居高臨下,實在是既輸了兵法,又輸了氣度。  

    民間吵鬧得熱火朝天,蘇國如今的年輕君王卻已經將半年前的戰事徹底遺忘,據說他步了秦斂的後塵,把皇后秦繡璇扔到一邊,四個月前新納了一名妃嬪,還是個癱腿的妃嬪,卻十分非常特別寵愛得不得了,賜號容妃,日日同寢,夜夜笙歌。

    據說這些天南朝人見到蘇國人,對話已經慢慢變成下面這樣:什麼狗屁驚才絕艷,什麼狗屁君子如玉,全都是哄以前老皇帝的吧,蘇啟骨子裡明明就是個貪圖享樂的好色之君,那容妃肯定也是個禍國殃民的主,說不定就是個狐狸精變的,妲己轉世,褒姒重生,等著瞧吧,不出三年,你們蘇國就要亡國啦。

    然後蘇國人就會一邊心中暗懷同種憂愁,一邊撲上去一陣連啃帶咬連踢帶踹。

    我也對蘇啟這樣的做法很憂愁,不過我的憂愁是:“哥哥,我是有夫之婦,你是有婦之夫,此外我們還是同父同母的親生兄妹,就算你是超然於上的一國之君,我們這樣也不大好吧?”

    蘇啟道:“你算哪門子的有夫之婦,下堂妻還差不多。至於我麼,君王都是孤家寡人的命,沒誰能敢說我是她的有婦之夫吧?”

    我道:“那你覺著寡婦和鰥夫在一起住著就合適了麼?”  

    蘇啟冷笑道:“那也行,你自己來想個稱號,讓你如今憑這個樣子還能名正言順地在宮中過下去。”

    我摸摸臉上的人皮面具,思忖著道:“你可以考慮認個義妹封個異族公主什麼的……”

    蘇啟閒閒地道:“那我要是天天往義妹房中跑,宮裡不還是一樣覺得我對你有意思想納你為妃?”

    “……”

    對一個臉皮厚得刀槍不入,嘴皮利得磨穿鐵皮的人,我這種段數只有啞口無言的份。

    卯時,蘇啟上朝未歸,我在蘇啟如今居住的大殿的一所偏殿醒來,在宮女的服侍下穿衣洗漱,接著被抱到輪椅上,推到膳桌前,接過食筷,開始用早膳。

    身為蘇啟的寵妃,受到的特殊待遇簡直多得數不清。早晨可以晚起,可以不必等到他回來才用膳,還可以自由出宮不忌,晚上還可以不必等到他回來就自行入睡。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四個月。前廷不是沒有大臣對我和蘇啟兩人的這種生活表示反對,甚至還有三朝老太傅長跪不起以死相諫,被蘇啟統統都用三個字打發了回去:“孤樂意。”  

    蘇啟做過的最荒唐的一件事,便是替一個青樓女子還了俗,還了俗也就罷了,還擅自帶進了宮裡。然而自從把身為親妹妹的我封為寵姬安置在大殿之後,前面那件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雖然我的真實身份目前還沒有幾個人知道,但還是可以想像到了真相被挖出的那一日,蘇國的朝堂之上會如何人聲鼎沸賽過商市。

    只不過大概到時候又該同我無關。我服了魂醉死了又活過來,然而一年後大概再不能這樣詐屍一次了。

    當時我醒過來後,宮女匆匆把蘇啟叫來,他遣退眾人,對我說了五句話,其中大起大落,差點讓我重新昏過去。

    第一句話是:“兩個月前父皇賓天了,現在你要叫我一聲皇兄。”

    第二句話是:“你已經昏睡不醒了四個月。魂醉藥效太厲害,且救你的最好時辰已過,你雖然活了過來,但你的腿不能再行走。”

    第三句話是:“藩鎮平定之後,四個月前蘇國和南朝打了一仗,南朝慘敗。”

    第四句話是:“你現在雖然醒了過來,但太醫說二十歲之限還是有的,你還有一年多可活。”

    第五句話是:“雖然只有一年多,卻是拿我十年壽命換得。蘇熙,你這次可得好好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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