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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弄政治,講究的要點之一就是厚臉皮。而蘇啟顯然已修煉成為箇中高手,當場面不改色道:“那尊敬的南朝太子殿下,請問您的想法是什麼樣的呢?”

    秦斂道:“還是那句老話,岐國國土各分一半,以鳴嶺為界,以北歸蘇朝,以南歸我國。”

    蘇啟道:“鳴嶺以北全是山區,且荒無人煙,開墾土地是有多難相信是個有腦子的人都知道。把這樣的土地劃分給我們,是想讓我們守著山堆做什麼呢?沒事的時候爬上去曬曬太陽嗎?”

    秦斂道:“不要把那裡說得好像寸土不生。岐國的都城就設在鳴嶺以北,一座蘇國都邑的大小,還不夠滿足你的胃口?”

    蘇啟道:“既然您把鳴嶺以北說得那麼好,那我們交換一下,我們要鳴嶺以南,給你們鳴嶺以北,怎麼樣?”

    秦斂道:“相互隔界而治,相信是個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這不是聰明的做法。”

    如此僵持不下,偏偏兩人的耐性還都十分好,從太陽東邊升起一直說到太陽西邊落下,最後終於還是皇帝發了話:“一國分一半是最公平的。無論如何說下去,結局也都是一樣。”  

    蘇啟微微一笑,慢慢道:“那如果我們偏不呢?”

    我得說,蘇啟的膽子還真是大。孤身來南朝深入虎穴也就罷了,還敢在虎穴里公然踩虎尾巴。如果南朝皇帝就此大怒,背信棄義就地將蘇啟扣押乃至弒殺,以如今蘇國的情勢,大概亂成一鍋粥也是有可能的。然而等我後來對蘇啟說起,他卻是很懶散地笑了笑,食指中指拈起一粒墨玉棋子,在棋盤右上方落下,很肯定地說:“不會的。”

    我對他這種智珠在握的姿態表示鄙視:“萬一呢?要是陣仗不對真的不對怎麼辦?”

    蘇啟用比我還鄙視的眼神看著我:“你怎麼就不念著我點兒好呢?談判就是一場賭博,你只要押我贏,就肯定不會輸。我美麗可愛的妹妹殿下,你就放心吧。”

    然而雖然蘇啟似乎對結果胸有成竹,秦斂卻也一樣沒有絲毫失敗者的態度。他們兩個人掩飾情緒的功夫都是一流,麵皮上表露得毫無破綻,如果硬要說秦斂最近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他愈發喜歡折騰我。

    那天他和蘇啟從天明談到天黑,回來的時候都已過晚飯時間。我歪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冷不防有個冷浸浸的東西伸到了我的脖子裡,讓我一下子驚喘醒過來。  

    我半撐著身體瞪他,秦斂已經換了便服坐在床頭,慢吞吞地收回作惡的手,拿過床頭一隻柑橘,慢條斯理地剝開,又捏了一瓣湊到我嘴邊。

    我說:“我不想……”

    “吃”字還沒說完橘子就已被他塞進了嘴裡,我努力咽下去,正想說話,結果被秦斂瞅準時機,又把另一瓣橘子塞進我的嘴裡。

    “……”

    他的手指流連在我的唇畔,一遍遍摩挲,眼眸一動不動,很是沉默詭異,於一片漆黑深邃中隱了許多的東西。我在他的目光下把橘瓣艱難地咽下去,秦斂終於大發慈悲地把橘子扔回了小桌上。我還沒來得及慶幸,突然眼前一暗,一道陰影壓住我的手腕貼了上來。

    半夜,我有氣無力地陷在被子裡,道:“你剛剛明明說好今天只一次的,言而無信真小人……”

    秦斂似笑非笑一聲:“那是前半夜,算昨天。現在是後半夜,算今天。”

    “……”我連跟他辯駁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幽幽道,“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手腕鬆開……”  

    “不行。”他依舊單手握住我的兩隻手腕按在床頭,俯身下來,咬了咬我的唇瓣,一本正經道,“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我努力側頭向床里:“可是我困……”

    “熙兒。”

    這兩個字被秦斂念得格外綿長呢喃,驚得我立刻睜開眼:“你請講。”

    “突然又不想講了。”

    秦斂翻身躺下來,將我攏在懷中,把我脖頸上的玉墜子擺端正,又一遍遍順著我背後的頭髮,過了一會兒突然慢聲道:“如果有朝一日,蘇國和南朝兵戎相接了,你會怎麼辦呢?”

    我抬頭看他。秦斂依舊眼神沉靜淡然,就像是在說與之無關的天氣一般。而我的額頭貼著他的心跳,那裡的跳動此刻既沒有變快也沒有變慢。

    我說:“你這是在故意為難我。”

    秦斂笑笑:“那就不為難你了。”他湊上來親了親我的眼睛,“睡吧。”  

    三日後,兩國終於敲定了未來邊界問題。蘇啟憑著一口鐵齒銅牙,硬是咬開了一個小豁口,終於讓南朝不情不願地同意了蘇國的邊界在原來基礎上多加了一個郡,但前提是蘇國同意兩國通商,且十年內不得向南朝主動發動戰爭,違者即是毀約。而毀約就意味著背信棄義,失去了輿論的支持,兩國又國力相當,這也就意味著失去了戰爭先機。

    然而按照南朝已經精打細算了一輩子的老臣子們的說法,就算是簽訂了這樣的文約,蘇國依舊是得了便宜。且批評蘇啟實在是口舌太利,利得油滑,一點也沒有年輕人該努力學習的持重老成。然後又免不了將蘇啟同秦斂對比,然後就越發誇讚了自家儲君是如何的沉穩鎮定,如何的睿智大度,這樣的儲君將來不是個明君簡直天理不容。

    只不過在我看來,這些話說出來的原因大抵多半是因為老頭子們在朝堂之上比不過蘇啟的口才,受的悶氣太多,啞口無言之餘只好散播一下這樣的謠言來泄泄憤。但是估計他們沒料到的是蘇啟的臉皮其實已經厚到了一定程度,想讓他對這些事有所留意也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蘇啟明顯是不以為意,該聽曲就聽曲,該玩樂就玩樂,遇到個美人還會不動聲色調戲一番,日子過得和在蘇國一樣愜意。

    而面對這樣的契約,秦斂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他的神色如常,行動如常,起居如常,一切如常。沒有評價究竟是盈還是虧,而其實事實是他根本連文約簽訂都沒有提及。同蘇國簽訂文約的當晚他回來,我正在閒極無聊到開始調試一把古琴,那是我那傳說中無比豐厚的嫁妝之一,特地從蘇國千里迢迢運過來,從我學習彈琴的第一天開始陪伴我,至今已歷十二個春秋。  

    我輕輕一撥弄,立刻有錚錚的琴音響起來,餘音許久才平息。就像是梅花花瓣飄零落入水中,漾起些微波紋痕跡。

    我把手指按在琴弦上,想起在蘇國時學習琴棋書畫,修習時間最短的便是古琴,然而至今為止,我最擅長的卻也是古琴。

    我不如姐姐蘇姿,沒有她那樣修長優美的手指。蘇姿的手指十分好看,真正的美人如花素手如玉,彈琴時指法繁複得令人眼花繚亂,便是在下棋,纖細白皙的手指拈著黑棋落子的那一刻,也一樣的讓人印象深刻。

    而我的手指卻要比蘇姿短一截,由此天生造成我學琴比她困難一些;下棋雖然不算不好看,但也絕對稱不上好看;便是在跳舞,那些需要用手勢比出各種細膩柔美的形狀時,我也常常把雙手藏在袖中糙糙了事。

    不過自三年前開始,我自己同自己賭氣,開始不分酷暑寒冬地研習古琴。精妙指法複雜音律以及從古至今各種琴譜,兩年內均被我從十分生疏彈到十分熟悉。如今手指撫上琴弦,就像是水澤漫過山丘,自然得沒有一絲猶豫。

    我漫無目的亂彈了一氣,等到最後一絲顫音收在空氣中,身後的秦斂開了口:“你彈的這是什麼?”

    我轉過身,很認真地道:“《蘇氏絕弦》,很好聽吧?”  

    秦斂挑眉道:“好聽?我只覺得白白可惜了一把好琴。”

    “……”我憤憤道,“俗話說曲高和寡啊曲高和寡,必定是因為你不懂樂曲才聽不出好聽呢。”

    秦斂嘴角噙了笑,跟在我身邊坐下來:“那咱倆要不要比試比試?”

    於是又搬出了一把琴。秦斂正襟巍然坐在我對面,修長手指撥了撥琴弦,平心靜氣看向我:“開始罷。”

    琴聲乍然響起的那一刻,我恍惚眼前看到了蘇國那座宮外我獨自居住的宅院。夏天的陽光分外刺眼,不遠處荷花畔幾片亭亭冠蓋的蓮葉,而幾步之外的火紅色薔薇花開得正旺,美得炫目又囂張,幾乎就像是被日頭烤焦了一般,艷麗晃著人眼。

    我在那個院落中呆了兩年,唯一能明晃晃記住的卻只有那一天。

    等我慢騰騰回過神來的時候,音符已如素色月光一般流淌過整個宮殿,而秦斂的右手已經變換了十數種指法,他的手指在靈活輕巧地勾搖剔套,玄紋的袖袍,鏤花的襟邊,垂眼淡然。

    等秦斂收了最後一個音節,我趴在桌几上無力道:“我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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