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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仍然有些不舍,對死亡的惶恐漫湧上來,即使墜入了夢中,也仿佛如影隨形。
我不想就這樣死去。
那一日在蘇國,蘇姿飲茶我喝藥,對著十數年如一日的黑色湯藥,很想就把它順手倒進花盆裡。哀怨地認為這樣的日子實在難過,這樣的人生實在沒有意義。
這樣想,便這樣說了出來,蘇姿並未反駁我,只是笑了笑:“你才十二歲,還什麼都不懂的年紀。以後經歷得多了,自然會明白。”
到了現在終於懂得,人所不願意死去的理由,便是我此生的意義。
我的這場夢境遲遲沒有收場,反而出現越來越多的人。阿寂,蘇啟,蘇姿,秦斂,甚至還有已經死去的趙佑儀,走馬觀花一般出現,而其中最多的,是秦斂。
秦斂的面容在夢中出現一遍遍,卻仍舊覺得不夠,想再看一遍他的微笑,他抿著唇的模樣,他的風致與氣度,和他與我相處時浮現的溫柔神情。
我很想快點醒過來,再親眼看一遍。很著急,卻沒有辦法。
這場夢境似乎十分久,久到最後所有的人影又都漸漸消失,只剩下我一人站在那裡,周圍空曠深遠,蕭瑟寂寥。
站得久了,漸漸覺得很累,同時慢慢開始痛,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釘入鐵釘一般地痛,又避不能避,逃無處逃。一直到忍無可忍的時候,那種尖銳的疼痛才驟然撤離。卻仍然浮在夢裡,四處都是空白,而我無處可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從夢中漸漸清醒。隱約感到床邊坐著一人,緩緩張開眼,那人的輪廓慢慢清晰。一個側影,已然如畫。
他端著一碗湯水,眉眼坦定,神情自若。看我望向他,唇角微微抿起,勾出一個相當好看的弧度。
他的手指輕輕撫上我的髮鬢,溫柔地道:“熙兒。”
——正文完——
秦斂番外:
那一日他從天亮等到天黑,足足四個時辰,卻有如四年那樣長。直到丹烏打開門的那一刻,他的手心依然很冷,在滲著細涼的汗。丹烏握著陶罐走過來,告訴他蘇熙馬上就要醒來,又提醒他:“我沒有估計錯的話,蘇熙醒來以後的心智只有不到十歲,你做好準備。”
雖有十歲的心智,記憶卻半點沒有剩下,不認得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
那一日她尚未醒來,他坐在床邊,希望她睜開的第一眼便可以看到他。他其實心中些微忐忑,直至看到她的睫毛細細顫抖,緩緩張開眼,烏黑的眼珠里全是迷惘,轉了一圈後,聚在他的身上。
他克制住心中所有想法,不動聲色地去撫摸她的髮鬢,不想這一動作竟讓她臉頰慢慢緋紅,將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輕聲喚她的名字,不指望現在的她再會有什麼有趣可愛的反應,卻在收回手的那一刻被小小拽住衣袖,他垂下眼,看到她臉頰通紅,仰臉望著他,又很快別開,兩瓣嘴唇開開合合遲遲不出聲,正是往日被他整個撈住親吻時那種害羞的模樣。
最後她仿佛終於鼓足了勇氣,卻仍然細聲:“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他微微一怔,心酸之餘,啞然失笑。
丹烏說,蘇熙的心智並不會一直停留在十歲的時候。如果耐心教下去,會回到失憶前的水平。丹烏說這話的本意是在安慰他,可他卻未曾因這一點太傷心,反倒覺得,不論是十歲的蘇熙還是十九歲的蘇熙,其實並沒什麼分別。
他還記得她十七歲剛嫁到南朝去的時候,很喜歡偷偷盯著他瞧。起初會像小動物一樣藏在洞中偷窺,後來以為他沒有察覺,膽子漸大,開始理直氣壯地趴在桌子上,一直一直盯著他看。那時如果他還不理會她,她會一直趴在那裡,直到迷糊睡過去。而現在的蘇熙比那時還要有意思,若是盯了很久見他仍不回頭,會猶猶豫豫地站起來,然後一步三挪地蹭到他身邊,咬住下唇煞有其事地思索一會兒,然後輕輕拽住他的衣袖。
那一瞬他只覺得心中有個地方滿溢出來,有增無減。
他轉過臉,就會看到她的五官微皺,一雙眼珠濕漉委屈:“我很無聊呀,你陪我下棋好不好?”
他將她擁在懷中,故意逗她:“我不會怎麼辦?”
然後就看到她的眼睛瞬間亮起來,仿佛難得遇到很有成就的事,再是一彎,拍拍他的肩膀,安撫道:“不怕,我教你啊。”
“……”
她教得很認真,他也裝作學得很認真。後來兩人對弈,說實話十歲的蘇熙棋藝要比十七歲差上許多,然而他想起那次在南朝,他幫秦楚出子讓她九贏一輸後氣急敗壞的模樣,這次還是故意連輸給她十盤以為補償,雖然輸得很有些費力,幾乎都在胡亂下子,但看她笑彎了眼,大抵又覺得這樣在他面前太過得意於是很快又勉強忍住的模樣,又覺得實在很有趣。
他帶她回南朝,途中路過蘇國。見到蘇啟後,又是一番意料之中的雞飛狗跳。蘇啟對蘇熙失去記憶這個事實有些難以接受,對著自己的妹妹時一臉溫柔連哄帶騙,轉眼對著他就開始橫眉怒目拔刀相向。他念及那十年壽命,只防禦不反擊,到後來蘇啟自己出招出得沒了興致,索然地收了手,同他道:“你不要妄想帶她回南朝,蘇熙以後就住在蘇國。”
他鎮定地回道:“這不行。”
“由不得你說不行。”
“我說不行就不行。”
“……”
住了半個月,仍然回了南朝。途中假寐片刻,睜開眼後就見她拿出一張小紙條,對著擰眉想了半天,又塞進了袖子裡。他光明正大地撐著額角看她偷偷摸摸,直到她轉過臉來嚇一大跳,臉頰瞬時紅了一大片:“你好無恥!居然偷看!”
結果他理直氣壯伸出手:“我看一看。”
她指著窗外認真道:“你看天上居然有隻鷹!”
“我知道。”他說,“那本來就是我的。”
“……”她頓時垮下臉來,卻還是梗著脖子道,“就不給你看能怎樣?”
他只笑不答,突而將她一把拽進懷裡,捏著下巴就要親上去,結果被她手忙腳亂推開,臉頰立時更紅了:“停停停!這是在馬車上!”
他一挑眉,見她別彆扭扭地從袖中抽出那張紙條,按在他的手上,眼神四處飄移:“那就給你看一看好了,總歸也沒什麼大不了。”
其實方才他已經從她身後看到了一句,正是那一日他逗她說的話,“凡事問秦斂即可”,然而那時他同她說了三句,但她方才拿出的紙條上卻寫著四句。
將紙條展平,終於看清楚了最後一句,是秀氣雅致的簪花小字,“勿念勿回憶”。
“阿寂說這是我在以前寫給現在的話。”她看了看他的神情,小心地把手指搭在他的腕上,“你怎麼了?”
他抬起眼來,把方才消失殆盡的笑容浮現回臉上:“那你覺得有沒有道理呢?”
“你不是我說之前很聰明的嗎,既然很聰明,寫出這樣的話應該很有道理。”她歪著頭想了想,又有些沮喪,沮喪的卻不是那些應該煩心的事,而是,“那時我的字很好看啊,可是現在寫不出來了。”
他覺得這樣下去未嘗不好。即使存在一些缺憾。比如途中路過一片荷花塘時,如今只剩下他一人能想到那時她伸手撈花瓣的模樣,而他似乎永遠無法再將這類事情訴諸於口;再比如說她趴在他懷中,向他詢問當年蘇南兩國交戰時的詳情,而他望著她的眼神,發現想要將她的事從中屏蔽掉並不很容易。然而這些畢竟都是他自己的為難,他觀察了她許久,發現除了偶爾的迷茫外,其他時候她都過得很快樂。
這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蘇熙忘了許多事,不止是棋藝與簪花小字。琴棋書畫,詩歌舞茶,她一樣都不再清楚記得。但她一直在認真學習,還學習南國皇室那些繁雜曲折的禮儀,學習如何做一個好的皇后,以及學習如何照顧他。當然很輕易可以看出她照顧人的技術並不如她當初跳鳳闋舞那般出色,比如說洗手作羹湯卻總是會糊,女紅看上去慘不忍睹,修剪花枝還不如他有眼光,然而他每每將她的照顧看做一種情趣,這樣想下去,無論她在做什麼,都會覺得很有趣。
他有時會手把手教她臨摹簪花字帖,慢慢教她合奏《鳳凰于飛》,耐心陪她品出每一種茶葉的味道,只是更多的時候卻在說服她用更多的時間去玩,不管是逗弄小白貓,陪她馴鷹,還是兩人一起偷溜出宮。她仍然喜歡出宮,許多次都是兩眼發亮地跟隨他出去,由他抱在懷中揪住他衣襟地睡著回來。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終於有人忍不住要上表示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