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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今我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們能把額頭低到這種程度,幾乎是緊緊貼在了手背上。
“不知公主是如何中了慢性毒藥,只是毒性雖烈,卻仍能治好。然而這藥將公主的咳疾復引了出來,且公主本就正氣虛弱,只怕……”
蘇啟冷聲道:“往下說。”
“只怕日後冬天會更易外感風寒之邪,且將邪蘊於肺,壅阻肺氣,氣不布津……”
蘇啟一個茶杯扔出去:“說重點!”
太醫哆嗦得像個篩子,幾乎是字不成句地顫巍巍抖出最後一句:“公主,公主怕是難以活過二十歲……”
我雖然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病怏怏,卻未曾真正想過,我會在二十歲這樣的年紀就死去。
我本來以為我的死亡該是還遠。我常常想,一個人不能總是壞運氣。有人先甜後苦,有人先苦後甜,命運該是像一根扁擔,即便中間顛顛簸簸,也終有好壞抵消的一天。
我忍過一碗碗湯藥,一根根針灸,一年又一年痛苦的冬天,不是為了太醫口中的這個答案。
在別人的生命里,二十歲理應是攀上人生第一個頂點的年紀。父皇二十歲時,囚禁了自己的親兄長,接過了象徵皇權的蘇國國印;蘇啟二十歲時,領兵出塞神出鬼沒,朝堂之上睿智又鋒芒,談笑間便能指點出一個妙計錦囊。
我雖不是男兒,卻至少也算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雖不指望在二十歲的年紀美名遠播名滿天下,卻也希望至少能有自己的一塊用武之地。
然而回顧我活過去的十幾年,卻好像都沒有落下什麼值得炫耀的東西。我讀過的書,學過的琴,練過的劍法,都還沒有來得及賣弄給別人,就要離開我的親人,這個世界。
被迫倒數生命的日子,著實有幾分不甘心。
我不甘心,蘇啟也不甘心。他用了嚴酷手段封了所有知曉內情的宮女侍官的嘴,一邊從民間延請名醫,一邊又對外宣稱我是中了毒,需要調養,並下令徹查下毒事宜。
經此一事,我倒是順便額外知曉了蘇啟的另一面。敢情他之前同我講故事般教我的那些手段都稱不上是手段,那只能算是把戲;而如今他在做的事才能算得上手段,摺扇一收是真正的雷霆霹靂。
我身邊的人,獸,禽鳥,乃至花糙都被一一排查。我躺在床榻上嗅著寢殿中揮不去的藥香氣,對於蘇啟的詢問,回應的是閉目假寐一聲不吭。
其實並非猜不到,禾文離開時想要給我喝的茶,大概就是解藥。
只是仍然想不通他為何要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而既然他給我下了毒,又為什麼最後讓我喝下那杯茶。
我想不明白,便也再懶得去想。反正來回不過都是自己的猜測,既然找不到當事人來驗證答案,那所有的猜測也只能是給自己徒增煩惱。
我也不再過問進展情況。如果是好消息,只怕人人都爭著邀功請賞,又何必是現在這幅模樣。
再後來,我的寢殿中,所謂的名醫來了一個又一個,又走了一個又一個,父皇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霾,蘇啟的脾氣一天比一天糟糕,人人小心翼翼噤若寒蟬,就連窗台上那隻一直歡快的黃鸝鳥都縮著脖子不敢再叫。
又過了一個月,我的中毒症狀終於漸漸好轉,咳嗽也慢慢減少。按照太醫的說法,雖然二十歲時的結局難以避免,但若用藥石與針灸壓制,至少能保證我在這幾年內能夠過得稍稍舒坦。
於是接下來的半年,我都在所謂的藥石與針灸壓制中度過。一直到年底,有關蘇姿大婚的各項事宜都準備妥當,我的病情也逐漸好轉,據唐太醫說,我的情況已基本穩定,藥石和針灸都可以取消,若是以後偶爾再犯咳疾,只需用玉陀花即可。
這半年裡我不得隨意走動,閒極無聊便趴在床榻上看完了數本兵書,以及《易經》和《易傳》。後兩本占卜之書雖晦澀難懂,但裡面反反覆覆透露出的順其自然之理讓我漸漸認了命。而且再後來蘇啟還安慰我,說人終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而我必定是個重於泰山的。我說這話我聽著都慚愧,虧得你也能臉不紅心不跳得說出口。他把茶盞一放,肅著一張臉,難得甚是款款深情地看著我,同我說,我在他心中就是重於泰山。
我聽了大是感動,於是想著這個世上,長壽有長壽的活法,短命也有短命的活法。假如從生命的長度來看,那我活得無疑很慘澹;但若從生命的寬度來看,也許我還可以趁著這三年,替蘇國做點兒什麼。
恰逢那時候蘇國鄰邊的小國仗著有南朝背後撐腰,一改原先唯唯諾諾的態度,開始如一塊難啃的骨頭一樣負隅頑抗。蘇國投入的兵力如泥潭深陷,在邊境死磕下去對峙的結果就是國庫的銀子和糧糙流水一樣迅速減少。父皇和蘇啟焦頭爛額,我僅僅呆在床上都能感受到宮中那股繃緊又焦慮的氣氛。
在那之前我很不懂得蘇啟和秦斂何故為了土地相爭不斷。儘管蘇啟不止一次地告訴我,蘇國和南朝就好比是兩條狼,其他國家就好比是盤中肉,狼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須不停地剝皮食肉;而當所有的肉都吃光,再無其他食物的時候,除你之外的那一條狼便成了你不得不消滅的對象。這便是所謂的弱肉強食,你死我亡。然而我又每每同他強辯,說為何狼一定要吃葷,而不能改吃素,然後蘇啟就每每顯得很憤怒,道:“你懂得什麼叫意義吧?我不去搶不去爭,活得跟個馬夫無異,那我還當這個儲君幹什麼用?”
之前春懶意遲不覺天亮到天黑的我一直難以理解蘇啟說的所謂意義這個詞,到了掰著手指過日子的彼時卻忽然福至心靈,父皇和蘇啟在這世上最留戀最在意的便是這江山,這兩人為了蘇國千秋心甘情願地殫精竭慮,不知不覺間便成了此生的意義。
而我,曾經為了一個連真名都不得而知的男子放下公主身段刻意討好,潛意識以為那便是我最留戀最在意的事,是此生的意義,可到頭來反而因為他即將丟了自己的性命,重新灌下數天湯藥,如此來看,我的意義實在是沒意義,這一生過得實在飄渺無趣。
又過了數日,蘇啟忽然拿了一小張畫像來找我,等遣走所有侍女,他把那張鋪在桌子上,對我說了四句話。
“這個人就是南朝太子秦斂,半年前曾來過蘇國都城。”
“蘇熙,你是不是見過他?”
“你中的毒,是他下的?”
“你喜歡上他了?”
我已經因他的第一句話一片空白,後面的字一個都沒聽進去。蘇啟瞪著我半晌不能言,他自小從未打罵過我,拐著彎損我也只在我從不在意的事情上,如今即便氣得再狠,咬牙半天,也只能遷怒於手中的摺扇,把極好的白玉扇骨生生捏碎成數段。
那清脆的一聲終於讓我回過神,用簡直能氣死人的茫然眼神問蘇啟:“他就是秦斂?為什麼和畫扇上長得不一樣?”
說完自己都想鄙夷自己。和三人成虎一個道理,莫說作畫的畫師很可能根本沒見過南朝儲君,就算見過,一張畫像被描摹了無數遍苟延殘喘流傳到蘇國這裡來,不求樣貌八分像,便是能有本人的五分神韻已是足矣。
我和蘇啟四目互瞪,他把碎了的摺扇往桌上一扔,坐下來抿抿唇,再抿抿唇,終於還是長嘆了一口氣:“蘇熙,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呢?”
又過了幾日,前廷大臣雲郁突然造訪我的宮殿。我對這個人的印象僅限於是父皇為他百年之後蘇啟的皇權鞏固而安排在蘇啟身邊的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長相平庸,手腕卻十足難纏,和蘇啟兩人湊一起簡直就是一丘之貉,狼狽為jian。
這個人能來找我,八成和前幾日我被挖出來的那件丟臉之事脫不開干係。蘇國公主愛上了微服私訪的南朝儲君,深為其姿容氣度所折服,即便是吞了毒藥命不久矣還情深不悔嘴巴死緊,這等皇室醜事就算我能咽下這口氣,知道內情的高官重臣們怕也會代我不甘心。
果然,雲郁行了禮,開篇就是引經據典,從可考的亂世妖姬鼻祖妲己到杜撰的禍國紅顏話本中的李圓圓,我聽了兩盞茶的功夫,趁著命人給他添水的空當禮貌問他:“雲大人,你是想我做什麼呢?和親還是美人計?”
雲郁被茶嗆了一聲,道:“公主是我國第一美人,南朝太子文攻武略皆有所成,二人若能喜結連理,必定是曠世佳話。”
我道:“那就是要我和親了?”
雲郁又道:“我國東南邊境至今不太平,麓族國君因有南朝支持而傲慢無禮,去年陛下大壽,不但沒有進獻貢品,反遣使者前來挑釁……”
我真是不耐煩他這一副裝模作樣的腔調,打斷道:“那就是要我美人計了?”
雲郁看著我,沉吟片刻,說:“應是以和親之名,行美人計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