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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老方丈原來以為欽差大人不會這麼快就逛到後院,所以並未及時叫這後院僧人迴避,這時見影響了大人遊興,他忙擺手示意知客僧將那兩個灰衣和尚趕開。
楊凌見那兩個和尚一身僧衣與寺內僧侶有些不同,二人肩後又都背著一個斗笠,似是遠道而來,瞧著總覺得有些怪異、又有些熟悉。他蹙著眉想了想,忽地想起一些日本漫畫片中見到的僧侶就是這副打扮,不由奇怪地問道:「方丈大師,這兩位高僧可是貴寺的僧人?」
方丈恭敬地道:「欽差大人,這兩位僧侶來自日本拾得寺,是來本寺參拜並求取佛經、佛像等物的。」
吳濟源一旁笑道:「大人,唐貞觀年間此寺有兩位得道高僧,名曰寒山、拾得,後來拾得和尚東渡日本,在日本建了一座『拾得寺』,傳道授經,甚受當地人敬重。故此日本僧侶和信徒若來東土,大多要來這寒山寺參拜一番。」
「哦?」楊凌見寒山寺方丈和吳濟淵談及日本,神色從容,毫無不忿之色,心中先是有些詫異,隨即便想到此時日本尚未對中國犯下滔天罪行,雖然沿海一帶倭寇作惡多端,但那群海盜在日本同樣屬於不法歹徒,況且其中還夾雜著許多中國海盜,這時的百姓並未因此遷怒日本國人,不禁釋然一笑。
他抬步走到那兩個正欲退出殿去的日本和尚面前,先向二人參拜處看了一眼,見牆上淺淺一幅畫像,年代甚是久遠,繪的是兩個憨態可掬、甚至有些滑稽的和尚畫像,方丈大師迎上來笑道:「大人,這便是寒山、拾得兩位高僧的畫像了。」
楊凌點了點頭,瞧見畫像左邊有兩行字,這兩句對話實在有名,他早就聽說過,只是一直不知出處,此時見了才曉得竟是出自寒山、拾得之口。
他順口念道:「世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旁邊立即有一人接道:「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楊凌詫然回頭,瞧見正是兩個年青的日本僧人之一,正合掌向他回答,楊凌不禁笑道:「你這和尚,倒記得清楚。」
那日本僧人得他誇獎,臉上不禁露出喜色,說道:「多謝大人誇獎,貧僧圓仁,是日本『拾得寺』僧侶,貧僧還記得寒山大師曾問:還有甚訣可以躲得?拾得大師回答說:彌勒菩薩曾云:有人罵老拙,老拙只說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涕唾在面上,隨它自幹了,我也省氣力,他也無煩惱……」
那一段偈語足足有三百多字,這和尚記得清清楚楚,一一念來抑揚頓挫,方丈大師聽罷欣欣然合掌道:「善哉,善哉。」
圓仁微微一笑,滿面矜持地向方丈合十一禮,顯然也有些自得,吳濟淵在一旁呵呵笑道:「拾得大師東渡傳經,果然信徒眾多,真是功德無量。」
楊凌瞧著這口述高僧偈語,面帶得色的和尚,想起後世他們舉國化身強盜、到中土來燒殺搶掠的行為,不禁淡然一笑道:「拾得大師這段話確實蘊含玄妙佛理,大師記得果然純熟,那麼我來問你,你背得下來……可做得到麼?」
圓仁怔了一怔,沉吟半晌才肅然回答:「我做不到。」
楊凌又問:「那麼……貴國有信佛之國,又有多少人做得到呢?」
圓仁沉默半晌,額上滲出涔涔汗水,竟是始終說不出話來,楊凌哂然一笑道:「縱然將佛經一卷卷倒背如流,那佛也不過是掛在嘴上,你剛剛說……悟得真常理,日月為鄰伴,這真常理便是這麼悟出來的麼?」
圓仁和尚沉默片刻,深深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大禮,坦然道:「大人一語如當頭棒喝,貧僧受教了,多謝大人指點。」
楊凌笑道:「不敢,說是隨意說,悟卻是你來悟。拾得大師這偈語最後一句倒真的有些禪機呢,『悟得真常理,日月為鄰伴』,呵呵,日月者,明也。若是貴國真的能與人為善,則這日月之明——我大明朝豈不正是你們的友鄰良伴麼?」
圓仁和尚聽了抬頭看了他一眼,有所警覺地道:「大人這麼說……可是因為貴國海盜為患,故此遷怒我國人民麼?」
楊凌笑道:「你敢否認那些『海盜』之中,沒有利慾薰心的大名派遣的軍隊冒充海盜為惡麼?」
這些事已是公開的秘密,大明朝都有許多人知道,更遑論來自日本的圓仁了,圓仁聽了臉上一紅,不敢出言反駁,他想了一想卻道:「但是……貴國何嘗曾表示出善意?我國想與貴國友好相處,互通有無,可貴國卻無理要求我國必須以臣子之禮晉見。
若依臣禮,貴國則不惜賞賜,而我國人想平等買賣,卻不被貴國允許,就是為求這佛教經典,我國僧侶也要常常渡洋前來,隨身攜帶回去一些,費盡周折,仍是不能滿足信徒的需求,可是我們願出重金購買,貴國卻因我國不肯以臣禮事之而不行方便,若不是貴國這般苛嚴,我們……我們……」
他說到這臉孔漲紅,顯然自己也覺得人家不願意和他做買賣就動手來搶忒也無恥,這個理由太說不過去。
這些原因楊凌自然也是知道的,他昔年讀歷史發現中國古人實在「蠢」的可以,寧要名不要利,如果他國肯自認為臣,哪怕送來一筐青草,也恨不得賜予十倍黃金來表達天朝上國的慷慨。可是如果對方不肯自認為臣,哪怕是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買賣,也決不同對方交易,以此作為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