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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戲的主角楊小生,已經長袖漫捲,在「戲台」上高聲念白了:「城下亂匪何故襲城造反?一個個不知死活,本官楊凌在此,你們馬上放下刀槍投降,本官饒爾不死!雪貓,你來說!」
兩個番子推著雪貓出現在另一個城牆堞口上,兩筒梅花弩頂在他的腰眼上,後邊為了加強效果,還有個番子提了盞燈籠來,搖搖晃晃地舉在他的頭頂,照著那張因為皮膚病而顯得病態蒼白的臉。
城頭下靜了一靜,隨即有人發現了這張加強了燈光效果的面孔,果然正是雪貓,他左右兩個番子站在堞牆兩旁,正被高處遮住,只把雪貓露在垛口,瞧起來倒像他毫無限制地站在那兒。
有人大聲叫起來:「快看,快看那裡,是貓爺……呸!是雪貓,他果然和姓楊的在一塊兒。」
雪貓趴在堞牆箭垛上往下看了看,城上亮城下黑,那點火把只能照見人影幢幢,哪看得清面目。他心急如焚地道:「混蛋,你們要造反嗎?誰讓你們跑到這兒的?睡魔症了你們?二蛋呢,叫他來見我!」
城下一個高大的漢子舉起雙手制止了群盜的喧鬧,慢悠悠地上前幾步道:「我說貓爺,咱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兄弟們跟著你出生入死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給咱撂下句明白話,讓咱們死也死個明白。你是不是串通官兵,要把我們一網打盡?」
「我盡你老母!」雪貓真急了,一時氣得血貫瞳仁,他聽口音知道那是陷空島主胡大明白,便扯起嗓子罵道:「胡大明白你個狗娘養的,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什麼地方?你們要殺官造反不成?老子幹嗎要殺你?你說官兵要對付你,那麼他們人呢?」
他話音一轉,又哀求地道:「胡老弟,你別犯混了,這一定是……一定是有些……有些不願意歸降朝廷的人故意散布謠言。你聽我說,你聽老哥的,馬上放下刀槍向楊大人表明心跡,我文某人不會坑你,我用我文家的祖宗牌位對你發誓,絕對保證你的安全,絕對不會害你!」
「我呸!」胡大明白一聽雪貓要他放下武器,更加相信他存心不善,胡大明白冷笑著向後退卻,指著城頭道:「你以為天底下就你雪貓聰明?我呸!算我們瞎了眼,竟跟著你這麼個畜生!兄弟們,你們都看到了,雪貓要咱們放下刀槍聽憑官兵處置吶,你們答不答應?」
「不答應!不答應!殺進城去!殺光官兵!兄弟們,反了啊!」城下沸騰了起來。
何炳文不知何時頂盔掛甲登上了城頭,厲聲大喝道:「東海群盜假意接受招安,趁夜襲城造反,欽差大人好心招撫,群盜執迷不悟、罪大惡極,殺!」
「轟!轟!轟~~~~」城垛上一道道火舌噴涌,城樓上四門大炮,左右城牆垛口上各有八門大炮早已蓄勢以待,何炳文「殺」字一出口,二十門大炮轟鳴一聲,齊齊發射。
那大炮炮膛內填置的都是鐵釘、鉛丸和小石塊,一炮轟出方圓六十尺都在殺傷力籠罩範圍之內,二十門大炮轟的城下頓時倒下一片,慘嚎叫罵聲四起。
雪貓見狀心頭一陣慘然:這排炮,像是倉促防備海盜造反麼?這他媽的是挖好了坑,等著我的人馬往裡跳啊!完了,這下全完了。
東海上萬的海盜大張旗鼓地接受朝廷招安,這件事天下皆知,楊砍頭再怎麼歹毒,也不敢對他們不利。可是現在他的部下不知受了何人蠱惑,竟然莫名其妙地相信自己和朝廷要殲滅他們。
他們現在攻到福州城下就是授人刀柄,要想保住性命,唯有立即放下刀槍,接受官兵監管審問,到那時楊砍頭決不敢置城下六七千人束手就縛這一事實不顧,悍然以造反之名將他們屠殺掉。
可是道理歸道理,明白歸明白,天下人天下事,有多少是明知它的道理所在卻偏不那麼去做的?漫說現在城下群盜懷疑自己和官兵串通,就算他們仍然相信自己,此時叫他們放下刀槍,他們就肯了麼?
恐怕彼此易位,換了自己在城下,到了這一步也是如騎虎背,再也回不得頭了。到了此時此刻,還能信得過朝廷嗎?已經反到城下再棄械投降,能相信朝廷的赦免嗎?誰手中坐擁六七千兵馬,會毫不反抗地放下刀槍,把自己的性命拱手交到對方手上去賭?
雪貓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楊凌這一計太簡單了,也太陰險了。簡單到當它發生時,就可以讓自己輕易地看透這個局,陰險到明明看得破,卻沒有辦法去破解。
它深深地抓住了人性的弱點,抓住了人的心理,猶如鐵索橫江、大船直下,撞上去是死,跳船還是死,你看得到危險在那裡,卻不得不按照他的布局硬著頭皮走下去,去謀取那可能的一線生機。可是,還有生機麼?
海盜們的廝殺聲一起,城北林中號炮聲起,一隊隊扯著山東腔的官兵罵罵咧咧地沖了出來,當頭就是一陣密集的箭雨。與此同時右側也有官兵出現,在此起彼伏的「龜兒子」聲中,排銃如雷。遠方,六道火龍蜿蜒而至,那是原本駐守在河東岸的八千官兵趕到了。
大兵合圍,生機已絕!
無論是城下的海盜,還是城上的雪貓。
雪貓痛心地看著自己的血本一點點被官兵吞噬掉,心如刀絞。楊凌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在一聲如秋風拂過枯葉般蕭索的嘆息聲中,悄然轉過了身去,向另一側走去。
雪貓眼角餘光瞥見了楊凌的動作,他想也不想,一聲絕望的厲吼,忽然十指屈張猶如鷹爪,雙足彈地輕如狸貓,向楊凌猛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