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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指揮肅然道:「國公放心,羅士權職責所在,定不負國公重託,唯有盡心竭力,死守城池,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不夠,人在城在,人亡,城也得在!」
「是!人在城在,人亡城也在!」
瞧著楊凌向前走出一陣,羅士權忙示意兩個親兵扶著自己追近了些,說道:「國公,您的計劃,末將還是有些擔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國公位高爵顯,現在又掌管山東一省軍政,一身所維干係重大,這麼做……」
「噯,這個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麼?你儘管照做便是了,出其不意、以實擊虛、正合險勝嘛。」
「更何況,流賊這幾個月來攻必克戰必勝,朝廷大軍追在後邊對他們毫無威脅,反賊驕氣日盛。驕兵,總是會主動送給對手許多破綻的!」楊凌輕輕一捶城牆,目光閃動著道。
二人邊走邊磋議著城防事宜,走到北門時,忽見城下聚集了一群人,正在那裡連哭帶喊,城頭上的士兵向下邊厲聲喝喊道:「滾!統統滾開!這是軍事重地,奉羅指揮使將令,不得放一人進城,聽勸的趕快往別處逃難去吧,再在這兒吵鬧,老子的弓箭可不長眼睛!」
底下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提包挎籃的,一看就是群躲避兵荒逃難來的百姓。有個六十多歲白髮蒼蒼的老人哭求道:「官爺,求求您開恩吶,附近幾個縣全讓土匪占了,到處兵荒馬亂的,俺們實在是沒地兒去啦,官爺,小老兒給您磕頭啦,您抬抬手,給俺們一條活路吧。」
老頭兒一跪,百姓們忽啦啦跟著跪倒一片,城頭守軍嚷道:「去去去,別他娘的拜俺,老子還沒死呢,真是晦氣!」
楊凌怒氣頓生,蹙眉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放難民進城?」
羅指揮急忙道:「不能放!國公爺,不能放他們進來!別看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可說不好誰是響馬盜,有時候他們一窩子都是強盜,父子是,母女也是,根本就是全家投匪的,還有的時候則是摻雜在其中渾水摸魚。
這些人進了城,或者搜集城防情報,或者裡應外合襲奪城門,再不然就在強盜進攻時於城中各處放起火來,大叫響馬已經進城,散播虛假消息擾我軍心。齊河、惠民等縣大多都是混進了響馬盜,才被他們輕易攻進城來,掠奪姦淫、荼毒全城的。」
楊凌聞言不由默然,他方才只是憐心大起,脫口而出罷了,羅指揮就是不提醒,他也馬上反應過來了。
兩軍陣前,婦人之仁使不得,雖說這些人看著沒一個像響馬盜,可是響馬盜本就是剛剛拉起的一支農民隊伍,上馬做賊、下馬做民,根本都不需要偽裝。
或許這些人是真的難民,或許其中有真的難民,可是能怎麼做呢?自己不是無所不知的神仙,沒有無所不能的本事,如何去區別、區分?人生本來就充滿無奈,雞鳴驛的城頭上,自己不也咬牙狠心,不顧黃縣丞等人的阻攔,把被韃子裹挾的無辜百姓炸成了碎片麼?
亂世之中,人命賤於草芥,最可憐的,永遠是這些默默耕作、默默奉獻的良民百姓。
楊凌淚光瑩然,心中酸楚,開城的命令卻始終無法從他的嘴裡說出來。他只能咬著牙,硬著心腸,看著百姓哀求再三,最後絕望地離去,他們扶老攜幼,腳步遲滯,三步一回頭地走著,或許心中還在企盼著城頭的守軍會突然發善心打開城門。
如果國富民強,百姓們安居樂業,他們何至於會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造反,縱然有那樣的野心家,又哪裡會有群眾基礎、會有人響應?
楊凌在心裡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努力,儘快地平息這場動盪。在我的手裡,在我的有生之年,盡力地去改變產生這種動盪的根源,改變我們的國運,改變那一次次在兵荒馬亂中受盡煎熬的百姓的命運!
從走出楊家坪那個窮山溝起,冥冥中仿佛有一股力量,一步步把他推到了今天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踏上仕途用了兩年,接近中樞用了一年,這種速度可謂天之驕子了。
而他,也沒有辜負上蒼的厚望,從擬定自己的人生目標開始,就一直在努力,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劈開重重阻力,嘗試做出的一些改革現在已經在部分地區施行了半年。
雖然楊凌做的,不是激進的、直接從制度本身做出的改革,可是卻是和它聲息相關的,他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不可能直接對這個龐大帝國的政治、經濟、文化制度做傷筋動骨的大手術。那樣翻天覆地的改革,在非其時、無其勢的情況下,就是皇帝也做不到。
但凡改革而能成功者,沒有一個是按著他的設想硬生生鋪設一條道路,然後要求天下人按照他的想法去實現他要做的事。這樣的人,沒有權力他就是空想家,如果有權力,那就只能害人誤己。
偉大的成功者之所以成功,是因為整個社會已經蓄積了足夠的可以做出某種改革的需求和條件,他最先清楚地發現應該做出這種改革,去因勢利導罷了。
還有一種情形,就是這種需求和條件已經產生萌芽,那麼這個試圖變革的人就得把精力放在培養這個萌芽上,為它創造更多的條件,促進它的成熟,當歷史洪流波濤洶湧不可阻擋之際,他才會出手疏導,水到而渠成。
舉重若輕不露聲色地達到變革目的,這才是以四兩撥千斤的高明政治謀略。逆天造勢,在不具備社會條件的時候去搞大躍進,抑或在改革條件剛剛露出一點苗頭,還薄弱得禁不得一點風雨的時候就去拔苗助長,只會把自己鬧的身敗名裂、甚至被尚占主流的舊勢力扼殺了那小小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