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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趙簡子已經死了。世事變幻莫測,他似乎還能清晰地記起那位晉國世卿當初意氣風發的樣子,轉眼間,他已變成了一坯黃土……不,是一截焦炭。而那些殺死他的人,忽然間又記起了他這個天子,跑來殷勤地向他進貢了。
上一次范氏和中行氏突然朝覲天子,他還不知對方的來意,現在他知道了,原來為的就是這一天,為的就是,向他周天子討要一個名號。
他現在地不過百里,老弱殘兵不過千人,哪裡還有資格分疆裂土,分封諸侯?諸侯們都是自己用武力奪取了土地和子民,當一切成為現實之後,到他這裡補討一個合法的名份罷了。
他現在唯一還有利用價值的地方,也就只有這一點權利了:為亂臣賊子們正名!
天子的嘴唇顫抖起來,羞辱感讓他無地自容,他的手緊緊握住托盤的邊,想把它翻到地上去,用靴底踩成碎片,可是掙扎了良久,他終於頹然嘆息一聲,垂下大袖,緩緩走回案旁坐下。
有什麼辦法呢?周室已經衰敗至此,他現在連一個弱小的諸侯都打不過,又何以重振天子聲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讓這延續了六百多年的宗周天下繼續存在下去,儘可能的讓天子的影響在諸侯間再大一些,至少……至少不能讓人忘記了,在洛邑還有一個天下共主,一個把江山分封給了他們的天子。
姬匄深深地吸了口氣,暗暗思忖:上一次,刺殺楚王的計劃失敗了,或許這是天意,仔細想來,刺殺楚王,讓北方勢力大舉南下,對他未必便是有利的。他越來越感覺到,即便是打著「尊王攘夷」旗號的齊國和晉國,即便是那些首封的諸侯們,那些周王朝建國時的忠臣後代們,那些和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的王公王弟們,也只是把他當成一件利用的工具。
當天下還掌握在周天子手中時,天下越是穩定,越能凸顯他的階值。當這周天子淪落成為一件工具時,那麼只有天下混亂,越是混亂才越能凸顯出他的作用。於是,唯有這天下不斷出現新的政治勢力,加深諸侯間的動盪,他這個周天子才能時時被人想起來,才能時時被抬出來,就像祭祠里的神像,每逢重大節日,總能得到一份祭祀。
想到這裡,少年天子眉頭一展,已經下定了決心:晉國自立為諸侯的五位國君,他會頒賜玉圭,給他們一個名份。有了正當的名份,他們就能理直氣壯的去爭、去搶……
今冬明春黃池之會,他也要答應派天子使節參加,至於代天子以治諸侯的方伯要不要封給齊國,且看天下時局變化再說。
想到這裡,周天子的臉上露出一絲扭曲的笑意。這天下,本是他的祖先一手打造,如今做為周天下的王,他卻要想盡辦法去破壞,去製造動盪。破壞它居然還是為了周王室的延續和存在,這事何等滑稽?
「哈哈哈哈……」姬匄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如哭……
※※※
「相國大人,我軍傷亡情況如何?」
又一場猛烈的城池攻防戰剛剛結束,孫武正在城頭忙碌,運下傷兵、調整部署、準備滾木沸水,以應付敵人的再一次攻擊,身後突然傳來女人的聲音。孫武急忙回頭一看,卻是王后和三位王妃趕到了,孫武不由有些吃驚,連忙返身迎了上去。
自附近村鎮百姓全部遷入姑蘇以來,王后和三位王妃時常出宮探視子民、去施粥點視察,並來城上巡弋,探視守城官兵。但是正逢鏖戰時,王后和王妃們還沒有踏上過城頭,不知這一次她們是適逢其會,還是在宮中也聽說了這一次楚越聯軍攻勢洶洶,因而放心不下。
「臣孫武,見過王后、三位王妃。」
「相國大人免禮。」王后季嬴回了一禮,長腿邁動,輕盈地走上前來。她和若惜、搖光、小蠻三位王妃,個個頂盔掛甲,腰間佩劍,一副武將打扮。只是四個少女雖然淡掃蛾眉不施粉黛,卻仍是明眸皓齒,麗顏如花,嫵媚中透著英武,令人眼間一亮。
傷兵們有人被人抬著,有的互相攙扶,有的一瘸一拐地拄著長矛正撤離陣地,補充的兵員正紛紛進入各自的陣地。擂木、箭矢都鋪陣在陣地上,一口口大瓮下燃著火,裡邊沸湯滾滾,健婦和年老者做為輔軍,有的還有往城頭上搬運箭矢,有的則在不斷往瓮下添著柴火。那些沸湯不乏燙破了皮兒就會潰爛不止的糞湯,飄出了極其難聞的氣味。
「大戰剛剛結束,聽說這一次敵軍攻勢之猛前所未有,本後和三位王妃放心不下,特來城頭探視相國大人和諸位將士。」
季嬴一邊說,一邊憋著氣兒走到城樓最高處,迎著秋風大大地喘了幾口氣,這才翩然轉身,向孫武啟齒一笑,明眸顧盼間微微張開的一點紅唇中露出編貝似的兩排玉齒:「很不錯呀,姑蘇城在相國大人堅守下固若金湯,敵軍仍不能前進半步。」
孫武暗暗焦急道:「是,請王后和王妃放心,守城將士英勇善戰,更兼姑蘇城高牆險,楚越聯軍是決難靠近的,只是……他們馬上就要發動第二輪攻擊了,拋車一動,漫天石塊,實在太過兇險,還是請王后與諸位王妃暫且下城以策安全,否則臣實在放心不下。」
「沒甚麼了不起的」,季嬴若無其事地站在城頭,眯起俏麗的眼睛,冷冷看著城下敵軍的調動,說道:「全城將士,為姑蘇存亡正在浴血奮戰,一國之主豈能藏身宮中,連將士們的面都不見?大王不在城中,本後理應代大王巡視全城,這是本後職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