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頁
那婦人見他說話和善,連滾帶爬地便撲到他腳下,流淚哀求道:「這位太尉,您行行好,放過了小婦人、放過了小婦人的兒子吧,我家窮破不堪,哪裡會藏什麼漢兵,小婦人不敢欺瞞太尉,我兒自幼患有奇病,平時看來全無異樣,就是見不得日光,只要被日光照到,便起一身皰,弄不好便要全身潰爛,有性命之危。小婦人說的全是實話,村中老少人人知道,絕不敢欺瞞太尉啊。」
范老四勃然大怒:「你這婦人又在胡說,你兒倒底是人還是鬼?天下間哪有一個人好端端的什麼都不怕,唯獨怕見日光,你這分明是出言搪塞,欺哄我家指使!」
那婦人被他一喝,嚇得渾身發抖,楊浩揮手制止了范老四,彎腰將那婦人攙了起來,緩聲道:「本指使奉命搜索北漢軍殘孽,這房子是一定要搜一搜的,你既說你兒不能見日光,那我便進去看看,如何?」
那婦人還未答話,范老四便道:「既如此,那屬下進去搜搜。」說罷抬腿便踢開房門闖了進去。楊浩心下感激他對自己的關愛,但是對他莽撞的作風卻不太適應,他微微皺了皺眉,隨後跟了進去。
房門踢開,一束陽光照進去,在地上形成一條長方形的光影,在對面炕頭上,蹲坐著一個瘦骨嶙峋的孩子,抬起一條細黃瓜似的小胳膊,正努力遮擋著刺眼的陽光。
范老四進了屋只看他一眼,便當他死人一般不再去看第二眼,他緊握鋼刀謹慎地四下打量著,可是這殘破的屋子裡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到處空空落落的,哪裡藏得住人。
楊浩跟進屋來,看了那孩子一眼,說道:「關上房門。」
隨後進來的那名士兵忙把房門掩上,房中光線頓時柔和起來,炕上那個孩子這才把手輕輕放下,那雙眼睛向楊浩望來。他瘦的可憐,細細的脖子撐著一顆比身材相比顯得有些大的腦袋,他的皮膚慘白,眼珠有些發黃,蹲坐在炕頭兒上的樣子就像一條狗兒,可是他的眼神卻像是一匹狼。
楊浩一步步向他走過去,那婦人緊張地叫:「太尉老爺。」她想衝過去護住兒子,卻被那軍士一把抓住。
楊浩溫和地問道:「小傢伙,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子不答,只是用一雙敵視的眼睛看著他,楊浩微微一笑,說道:「你娘沒有騙人,我相信她說的話。」
小孩子眼中的敵意立即消失了,小孩子的心靈世界是簡單的,愛簡單、恨也簡單,而且容易滿足,楊浩這句相信他母親的話一出口,便立即博得了他的信任、親切,還有感激。
「你從小就生了這樣的病,沒有出去玩過嗎?」
這一回,小孩子說話了:「出去過,從我懂事的時候起,娘就每天晚上陪我出去,沒月亮的時候要打燈籠,這村里我熟得很,我還爬樹掏過鳥蛋,可是……沒有人陪我玩,別人家的孩子那時候都睡覺了。」
「嗯。」楊浩親切地摸摸他的腦袋,頭髮很稀疏。他知道,這孩子得的是一種奇怪的皮膚病,一萬個人里也未必會有一個人得這種病,眼前這個孩子無疑就是其中一個。在這個時代,一個只能晚上見人的人,他該活得多麼艱苦,他的家裡很窮,而他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家裡的頂樑柱,但是他的母親仍然疼愛他,撫養他,可以想見在這本就貧窮的小村莊裡他們娘倆兒活的多麼不容易。
楊浩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狗兒。」
「沒有大名?」
「沒有,我要名字沒什麼用的,除了娘,我見不到旁人,也沒有人叫我。」
楊浩聽的心裡一酸,他是個孤兒,可是這個孩子比他更孤獨,所以也更早熟,他的話引起了楊浩的共鳴,他沉默了片刻,探手入懷,摸出了四十文大錢。那是他領的一個月的軍餉。楊浩把那錢全放在了炕頭上,然後向范老四和那軍卒擺擺手,說道:「咱們走吧。」
那個狗兒用灼灼的目光盯著他,等到楊浩走到門口,他忽然問道:「大叔,你叫什麼名字?」
楊浩回頭看他,笑道:「大叔叫楊浩,記住了?」
狗兒歪著頭,看得出他在很努力地記下這個名字,然後他很認真地點點頭,說:「楊浩大叔,我記住了。」
楊浩搖頭一笑,他因為一時的心靈悸動,隨手把這個月的餉錢都留給了這對可憐的母子,他不可能見到每一個可憐人都因為憐憫而去幫助他們,也幫不了他們一輩子。這一刻的偶遇他並沒有放在心上。
離開這戶人家,楊浩在村中又搜尋了一陣,這個村落是從廣原往北漢城下運糧的一條必經之道,但是村中並沒有那些北漢殘兵的蹤跡,從這些村民口中也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消息。此時已是午後,雖然不是正午烈日,但是陽光依然熾熱,楊浩率隊又向前搜索了一陣,便向來路返回。
當陽光終於不再那麼熾熱的時候,楊浩率人趕回了北漢都城。翻過一道山樑,看到眼前大平原上的那座孤城時,楊浩一下子呆住了,他帶領的一百多名士兵也全都呆住了。
眼前原本是一座雄偉的城池,在那城下,一座座營寨綿延無際,營寨中旌旗如雲,戰鼓如雷,城池四面,都有無數戴著紅纓范陽帽的戰士在廝殺著攻城,箭矢來往如烏雲密布,數百架拋石機拋擲的巨大石塊如流星雨轟擊著大地……
但是現在,那些景象全都不見了,連綿無際的營寨沒了,四面攻城的大軍沒了,暴風驟雨般的弩箭沒了,空中往來令人膽戰心驚的巨石沒了,洪水滔滔而來,淹沒了半城,北漢都城如今已是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