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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顏不答,從懷中取出一疊紙來打開,卻是一張張的藥方。
所不同者,這藥方不僅開了藥,還詳細寫了用於某病某症侯,若出現某症狀應該添何藥,減何藥……列得十分詳細。
歡顏推到他跟前,說道:“治這個不是我的專長,這是母親開的方子。”
楚瑜只掃一眼,便冷笑道:“這根本不是葉瑤的字跡!”
歡顏不覺狼狽,說道:“這是我昨天憑著記憶寫下來的。母親親筆的也有。她比我還懶,有的是十多年前就寫好了的,還有好些塗改痕跡,只怕一般大夫辨識不出。那些方子,還有幾味需要用到的難覓藥材,都是母親交待過留給你的,我也一併帶吳國來了。可楚相想必也知道我近日沒回蕭府,行李都在那邊,因此沒能帶府上來。”
楚瑜哼了一聲,說道:“你便慢慢編吧!我瞧你還能編出什麼來!若是把我那兄長編活過來,我立時給她供個往生牌位,天天給她磕頭上香!”
歡顏道:“若你能讓我之前那位哥哥還是姐姐活過來,我為你立個長生牌位,天天給你磕頭上香怎樣?”
楚瑜怔了怔,“你哪有什麼哥哥姐姐?她和夏一恆就生了你這麼個朝三暮四不貞不潔的小賤。人吧?”
歡顏也不理他語中嘲罵,低頭取下腰間一隻荷包,將它打開時,裡面便又有一個小小香袋,原來應該是鮮明的翠綠色,此時卻已陳舊成青灰色了。但香袋上用金線繡了個小小的“葉”字,卻還能看得清楚。
楚瑜看到那香袋,臉色卻已變了。
歡顏將那香袋遞過去,說道:“虧得這個是我隨身帶的,不知能不能證明我沒有編謊騙你?”
楚瑜冷笑道:“就憑她留著我當年送她的香袋嗎?”
歡顏愕然,“你送她的嗎?我不知道。我以為母親只是隨手拿來裝給你的信箋呢!”
“信箋……”
楚瑜一失神,立刻抓過香袋,迅捷打開。
裡面只少少地裝了點兒香料,果然有折成梅花形狀的信箋。
他的眼睛便亮了亮,嘀咕道:“難得她還記得怎麼折……”
小心拆開那信箋時,他的手居然在哆嗦。歡顏並不知道那信箋里寫的什麼,但多少也猜到了些,說道:“當日並不是我娘有意失約,害楠叔含恨而死。她一心想過去救人,可她當時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楠叔屢屢糾纏,她既愧疚,又愁悶,一直胎象不穩。那日聽說楠叔病危,她大驚大急,匆忙預備藥物時跌倒在地,當即便暈了過去……她雖隨身備了許多藥,可惜昏迷之際根本無法自救,所以父親立刻帶她回城求醫,總算保下了性命,我那個不知是哥哥還是姐姐的,卻沒有了。”
“等她稍好些,強撐著回到別院再去尋你們時,楠叔已經過世,被你送往上庸了……結果又大病了一場,連楚家老夫人逝世的事父親都沒敢讓她知道。父親派人到上庸致悼,被人帶東西丟了出去。等你回了京,娘身體好些也去找過你兩次,想把這事解釋清楚,據說你不肯相見,直接讓人把她轟走了……娘還沒什麼,父親卻氣得不得了,奉旨去北疆時,就直接把娘帶去了。娘懷著我再返吳都時,因覺察朝中有人想對父親不利,在別院隱居的時候多,再沒去找過你。她說你那時剛剛嶄露頭角,若和夏家有了牽連,可能會連累你的前程。”
“春天時母親有到吳都來給錦王治眼疾,但那時你卻不在京中。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很想和你解開心結,不料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也是鬱鬱不樂,臨死前還在念叨……”
葉瑤的信箋並不長,寥寥數行。
歡顏想著母親比自己還要懶上幾分,也不知她到底有沒有把自己說的這些講清楚。但楚瑜居然把信箋翻來覆去看了許久,還像沒有看完。
歡顏便有些尷尬了,說道:“我娘懶得很,除了藥方,大約捨不得多寫字。”
楚瑜道:“她一向懶。我本以為,她會懶得連丈夫都懶得換。”
歡顏愕然不知所以。
重簾靜,層樓迥,惆悵落花風不定(二)
更新時間:2012-9-14 1:13:22 本章字數:3274
楚瑜終於像是看完了,卻默然地坐著,神色更是灰頹,摩挲著那個香袋,定定地出著神,許久才喃喃道:“她竟死了,真的死了……她竟真的找了夏一恆二十年,然後死了……可她這樣的人,又懶又凶,不是該禍害一千年的嗎?怎麼會死了……”
歡顏道:“若是你當年把我害死,她便是沒病死,大約也給你氣死了!”
楚瑜哼了一聲,說道:“害死你又怎樣?大禍害生出的小禍害,早死早超生!”
歡顏道:“如今大禍害死了,超生了,楚相很開心?”
“開……開心……悻”
楚瑜這樣說著,卻實在看不出開心的樣子。
嗯,他此刻的模樣,很像心都被人撕開了,不知算不算開心的一種。
歡顏看不懂他,她只記得葉瑤提起他來時,神情總是愉快而悠然的叭。
葉瑤說這個位極人臣的楚相小時候是她和楚楠的跟班,走到哪裡都有他的小小身影。
後來大了,懂事些了,忽然間就斯文起來,而且不肯在家學醫,搬到書塾里攻讀。偶爾回家來,他還是和她很親近,只是沒開口便會先臉紅,害羞般笑出一對小酒窩……
可眼前這個男子,老謀深算,手段圓滑,行事狠辣……
吳國朝堂多少次風雲變幻,他從政那許多年都能屹立不倒,到現在都不得不讓諸皇子看他臉色行事,絕對不是偶然。
歡顏正是想著母親說的那個時常害羞地紅著臉的少年,才有勇氣跑來試圖挽回點什麼;但真正面對他時,她發現試圖說動這樣的男子幫她做點什麼,實在是有點蠢。
她正遲疑時,楚瑜忽道:“你母親讓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歡顏怔了怔,問道:“我娘讓你做什麼了?”
楚瑜眯一眯眼,眸子裡有細碎而燦亮的光色閃過,“她說,想吃一碗當年那種味道的榆錢粥。咱們家大院裡有兩株老榆樹,春天時會結很多的榆錢。葉瑤愛吃榆錢粥,常常趁著大人沒起床,一大早便去喊我過去,她爬到樹上摘榆錢,我在下面提著籃子撿,最後讓大哥親自下廚煮粥……大哥廚藝很好,葉瑤每次都吃得很歡,我卻嘗著很一般。我討厭榆錢的味道,每次吃得都很痛苦……”
每次都吃得很痛苦,依然時常跟在葉瑤後面撿榆錢嗎?
歡顏很不解。
但蕭尋能把她煮的粥眉都不皺喝下去,楚瑜喝點榆錢粥也便算不得什麼了。
心裡給銀針扎過般疼了一下,她忙問:“為什麼沒有那粥了?老榆樹砍了嗎?”
楚瑜搖頭,“老榆樹還在,人都不在了……誰去采榆錢?誰去煮榆錢?我一個人采,一個人煮,一個人吃嗎?還會是……那味道嗎?”
他的嗓子忽然啞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這個討厭的該死的葉瑤哦,那樣自私地一走了之,再怎樣歷盡災劫走遍天涯,都沒想過要回上庸城去看一眼嗎?
至少老榆樹還在。
不知道老榆樹還記不記得,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少年痴痴地看著在碧綠的樹叢間采榆錢的紅衣少女,眸兒晶亮,臉兒通紅……
不知道老榆樹還記不記得,少女從樹上摔落,他驚慌失措地去接,兩人滾作一處,另一個少年奔過來,同樣驚慌失措地去扶……
不知道老榆樹還記不記得,那年,那月,那時候,遺失了少年和少女多少單純的笑容和清亮的笑聲……
楚瑜捏著那香袋,忽恨恨道:“便是還能做出那味道的榆錢粥,我也不會給她喝。連死都死得那麼遠,憑什麼再和我要故鄉的榆錢粥!”
歡顏便道:“你不給她吃也沒關係,明年春天我讓人到上庸楚家大院采些榆錢快馬送回蜀國,找最好的廚子煮好送我娘墳前供奉便是。楚相只需和老家僕人說一聲,到時別阻著咱們進去便成。”
楚瑜看著她,覺得眼前這女子比她母親還要沒心沒肺。
他不認為她這時候來找他,會一無所求。
但有所求而來,還能這樣不解風情,連放低身段勸慰幾句,順路認個親戚都不會,也是件罕事。
他問:“夏歡顏,錦王那個小世子,是你生的?”
歡顏眸光一黯,說道:“是,可能還會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和娘親一樣,體質不大好,懷那孩子時便多災多難,未必還能再有孩子了……”
楚瑜道:“那不是挺好?如果許知言能繼位,他也就一步登天了!”
歡顏總算還沒笨到家,聞言便道:“這孩子的命運如今完全和錦王聯結作一處,進一步天堂,退一步地獄。我娘也極疼這個孩子,如果楚相肯幫忙,想來我娘在九泉之下也會感激萬分!”
楚瑜冷笑道:“可我憑什麼要幫你呢?縱然你娘不是刻意害死我大哥,到底也是她辜負了大哥,才害大哥英年早逝!我和她沒什麼舊情可敘吧?”
歡顏鬱悶,“真要拿這個怪娘親,可謂合理不合情了!”
“什麼叫合理不合情?”
“請問楚相,你喜歡誰,不喜歡誰,自己控制得了嗎?我娘心不由主喜歡父親,給上門一逼便乖乖嫁給他,的確不妥;可楚相喜歡上自己未來的嫂子便妥當嗎?你到底是在為楠叔鬱鬱而終記恨她呢,還是在為娘離開楠叔卻沒選擇你記恨她?”
楚瑜不覺白了臉,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給我滾!”
歡顏嘆道:“我胡說了嗎?可為什麼我娘跟我說,是她辜負了你們兄弟兩個,而不說辜負了楠表哥?”
楚瑜發白的臉色立時又漲紅了,眼神也變得極是怪異,“她……她……原來她早就……早就知道……”
歡顏給他罵逐,又見他失魂落魄的,自覺站不住腳,正要邁步離去時,卻見楚瑜紅漲了的臉忽又白了下去。
這次白又和原來的白不一樣,蒼白里蒙著層青灰。
而他一手按緊胸口,人已弓下身去。
那廂石櫻一直緊張地看著他,見狀已驚叫著奔過來:“相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