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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顏目注他那雙如蒙著霧氣般的漂亮雙眸,說道:“我和三殿下看著是不是更般配?若你平息此事,若他回心轉意,我是不是更該嫁給他?”
許知言不覺變色。
良久,他道:“那你待如何?聽說那蕭尋生得極是俊秀,文韜武略也是不凡,莫非……”
“他怎樣不凡和我有什麼關係?那樣的輕浮淺薄……”歡顏憤憤地打斷許知言的話頭,“二殿下若把歡顏當作家人或妹妹,便讓歡顏留在二殿下身邊吧!歡顏要治好二殿下的眼睛,然後走遍名山大川,一邊遊歷賞景,一邊治病救人,成為天下聞名的妙手名醫!”
許知言聞言,眉目間已漾起輕笑,仿佛見到了江南江北的河山如畫裡,有伊人笑靨如花,瞬間讓春光更加明媚旖旎起來。
他撫掌笑道:“如此更好。我可以和你一起走遍名山大川,看一看……看一看我們大吳的山河日月,究竟是什麼模樣。”
歡顏依在他身畔,見他笑容少有的暢朗,不由亦是展顏而笑,心頭漸漸漲起如春日煦陽般的溫暖和寧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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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許知言去見了尚留在原太子府守孝的大夫人吉氏。隨即吉氏上表,自請出家為皇上祈福。
恰許知言近日時常頭疼難眠,景和帝心疼愛子,親身過來探望,順路又召見了兒媳吉氏。
沒有人知道這父子公媳都談了些什麼,但景和帝回宮時的確滿面春風,隨即下旨准許吉氏出家,賜名妙緣真人,讓她帶著一眾僕婦浩浩蕩蕩奔往天音觀出家去了。
妙緣真人出家前沒忘了稟告景和帝,雍王許知文被害前夕曾經因痛責過兩名犯事的僕役,她疑心夫婿失足墮馬與此相關。景和帝遂叫心腹密查,又查到他們曾在某家醫館私配過可致人畜顛狂的藥物。
可惜他們畏罪逃亡,卻因身上所竊重金為賊人盯上,早已身首異處……
案情已經很明了,許知捷開始在父親面前惋惜那個屈死的小丫頭,又被章皇后喚到昭陽光狠訓了一頓。好在此事本就是秘密處置,最終怎樣的結果也只那寥寥幾人清楚。
一個卑賤的侍婢而已。
螻蟻般的性命,生也罷,死也罷,好像並沒那麼重要,當然更不會有人追究。
歡顏明知這必是許知言在設法為自己洗脫罪名,卻納悶道:“二殿下,大夫人怎麼跑去出家了?又怎肯為我撒這個彌天大謊?若是給人拆穿,那還了得?”
☆、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七)
許知言已趕在除夕前悄悄將她接回她住慣了的太子府,——如今已改了府名,依著他的封號被稱作錦王府了。
她被安頓在閒人不許踏足一步的萬卷樓暫住,雖然不便露面,但又聞著了熟悉的書香,唇角已不覺上揚。
她的性情甚是活潑,獨看書寫字或研究藥理時安靜。
許知言覺出她的安然,亦覺開懷,微笑道:“這個沒什麼,不過仿了前朝之事,讓她先頂個出家的名義解了和父皇公媳的名分。我允她隔段日子幫她設法還俗入宮,五弟也悄悄找她說了一堆好話,她日後還想在宮中立足,怎會不幫忙?”
“皇上呢?皇上……他怎肯容下我?”
“當日父皇尚未登基,唯恐落人口舌,為人所趁,手段當然毒辣。如今根基已穩,他既打算順手推舟納下吉氏,哪裡還怕你一個小丫頭說閒話?”
他從白玉棋罐里掏出棋子,慢慢地在棋盤上擺著,悠悠道,“何況我告訴父皇,你從小便研究致我目盲的血咒之術,似乎已經找到了醫治我的竅門。他心疼我,也便顧不得再追究你了!”
歡顏點頭,卻說不出怪異或寒心。
她輕聲道:“二殿下,他也是大皇子的親生父親。”
許知言緩緩道:“大哥不該因心中抱怨便對楚瑜的心腹口出惡言,暗露聯手之意。父皇素來謹慎,被他撞破後便一直暗中遣人監視了他的行動。既然認為他有背叛之心,當然再也容不了他。”
“可你出這樣的主意,讓大夫人和皇上在一起,總覺,總覺……”
她緊盯著他,一時形容不出心中的感覺。
素衣清雅潔淨,眉目沉靜恬淡,哪怕身處鬧市,他都是那般地翩然出塵,落落寡歡。
仿佛他天生便該與那些骯髒的事無關。
哪怕只是讓他看到或聽到這樣的事,都是對他的玷辱和褻瀆。
可他現在分明正一手將不明不白成為寡婦的大嫂推往父親的懷抱。
媚俗,勢利,且有違人倫道德。若是傳揚開來,難免被天下人恥笑。
她終究沒有說下去。
若不是因為她,他斷斷不肯卷到這件事裡吧?
而許知言竟似完全懂得她的心意。
他擺弄了片刻棋子,忽低低道:“世事如棋局,從來變幻莫測。人們向來只看結果,不看過程。只要結果如我所料,那麼,便是我笑天下人,而不是天下人笑我。”
歡顏迷惑。
而許知言已丟開棋子,默默地握住她的手。
世事如棋,每個人都可能是他人手中的棋子。
可堪珍惜的人,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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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八)
除夕,除舊布新、萬家團圓的日子。
不論是皇室貴胄,還是平民百姓,總會在這天和和樂樂圍坐於一處,懷緬今年得失,展望來年收穫。
——縱然困厄半生,這一刻在家人或真心或假意的歡笑聲中,總能找到一絲安慰,總會有那麼一刻,認為自己還是幸福的。
即便順心遂意的,所謂身在福中更祈福,還得圖個來年順遂,這辭舊迎新之夜的酒席之上,凡事也需討個吉慶。
景和帝當了四十一年的太子,第一次坐在那個至尊無上的寶座上與他兼為臣子的家人把酒言歡,愉悅之外,想必另有一番感慨。如今太子未立,皇帝眾后妃及諸皇子更是察顏觀色,唯恐惹他不快。
而許知言便在滿殿的奉承和阿諛談笑聲中攜了歡顏姍姍來遲。
他依然是素藍衣袍,只是換了緊密厚實的織綿暗花質料,又披了件天青色白狐狸皮里子的斗篷,袖口襟領處潔白柔軟的風毛更把他襯得溫潤如玉,雅靜脫俗。
俯身向景和帝行禮時,景和帝目注著他,已抬手令身畔內侍扶起,“不過是尋常家宴,不用拘禮。——聽說前兒又著涼了?原就和他們說了,若是不舒服,就在府里休養著,不過來也使得。”
一旁章皇后也急忙吩咐道:“錦王體弱,快把火盆挪過去些。言兒,有燙得熱熱的惠泉酒,先喝一杯暖暖胃。”
她這樣說著,目光從歡顏身上一掃而過,端雅從容的微笑一絲不改,再未流露出半點驚詫。
歡顏雖然忐忑,但她既已打算面對眼前的事,便不想再像蝸牛般繼續躲下去。
生命中的這道坎,她必須越過去,才可能坦然地奔向她未來廣闊而自由的天地。
許知言淺淺蘊笑,謝過父皇母后恩典,那邊已有人急急過來,引他入席。
歡顏垂眸扶了許知言坐定,便靜靜地立於他身後,淡淡地對上幾處投來的複雜目光。
她第一個便看到了許知瀾。
他便坐在許知言的下首,以他一貫的冷靜沉穩安然端坐,目光從她身上掠過時,同樣的波瀾不驚,依然是平素呈現於人前的冷峻持重,——仿佛他們無數個夜晚相偎相擁執手相對的溫暖時光,只是她的錯覺。
這樣想著時,她的臉色還是白了白,幽暗的目光在他面龐停留了片刻,再慢慢地轉了過去。
四皇子許知臨也是熟悉她的,此刻神情微愕,轉頭看向五皇子許知捷。許知捷渾不在意,正微微笑著低頭喝酒,只用眼睛餘光悄然打量著歡顏,掩也掩不住的眼底歡悅。
令她想不到的是,聆花居然也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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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原是分明月(九)
她一向乖巧謹慎,平素甚得景和帝寵愛,但在景和帝未登基前,因她的特殊來歷,太子府的正式家宴幾乎從未讓她參加過,以免招來不測禍端。
但如今,到底不抵往日了……
誰也說不清,曾經如喪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終日的叛將之女,未來會走到怎樣的高位。
她當然不會看不到歡顏,但她依然端莊沉靜地安坐著,唇角一抹不變的優雅笑意,——正與當今母儀天下的章皇后的姿態如出一轍。
歡顏淡然轉眸,正待盡些侍婢本分,上前為許知言斟酒時,心中忽然莫名地一凜,忙抬眼看時,卻見對面席上正有人向她舉杯示意。
雪白緞袍,身姿瀟灑,唇角含笑,竟是一別經月的蕭尋!
但讓她不自在的源頭,卻是他身畔那個三十多歲的男子。
氣宇軒昂,風神俊朗,且著了一身朱紫蟒袍,必是朝廷一品大員。
他正定定地凝視著她,又似根本沒在看她,只是無意間面對著她出神地想著什麼。
可便是那樣的目光,已讓歡顏像脊背上爬了毛毛蟲般不自在。
許知言感覺極是敏銳,側頭低問道:“歡顏,怎麼了?”
歡顏忙為他將空杯斟滿,答道:“沒什麼。只是奇怪今日皇上家宴,怎麼來了好些外人。”
許知言已知其意,微笑道:“蕭尋?他已算不得外人了……楚瑜提議,讓他和聆花春天便在京城完婚。”
歡顏驀地悟過來,“他身邊坐的,便是楚相?”
許知言看不到,沉吟片刻才答道:“應該是吧?他是朝中重臣,便是父皇,也多有倚重之處。”
讓楚瑜赴皇帝家宴,正示以景和帝隆恩,不曾將他當外人看待。何況吳、蜀兩國聯姻,他正是蕭尋所請的大媒之一。
歡顏蹙眉道:“我似乎沒見過他……”
許知言淡然道:“沒見過才好。便是見過了……以後還是離他遠遠的才好。”
歡顏一怔。
許知言沉默片刻,又道:“若是蕭尋和他走的近,你也別去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