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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梅花那一句話讓我愣在門口,半天緩不過神來,我為自己的日記而羞愧。我很後悔,可是事到如今,後悔有什麼用呢?我每次上岸都把工作手冊藏在旅行包夾層里,是為了提防父親翻看我的日記,結果我防住了父親,日記卻落到了這些人的手裡!我站在治安辦公室門口猶豫了半天,終究沒有勇氣衝進去,只聽見自己嘴裡的嘟囔聲,秋後算帳,秋後算帳。其實我不知道要找誰秋後算帳,是小改,老崔,小陳,還是慧仙?或者是要找三霸和李莊老七報仇?我抬頭看了看黃昏的天空,回頭看看河岸,七號船孤零零地停泊在一片暮色中。我很快清醒了,父親現在比我重要,父親的一條命比我的工作手冊更重要,今天夜裡我誰也不找,我要去找趙春堂。

    我直奔綜合大樓,到了大樓前才意識到我的計劃是一廂情願,我來晚了,幹部們都已經下班。除了傳達室和零星的幾個窗子亮了燈,四層樓的大部分窗口都是黑的。我搜尋著趙春堂的專車,那輛曾經風光一時的吉普車看來已經被閒置,委屈地棲息在角落裡,原先停吉普車的地方,現在停了一輛蘇聯產的伏爾加轎車,黑色的,嶄新的,看上去很氣派。

    司機小賈拖了一根水管,認真地沖洗著伏爾加轎車,沖得遍地污水。我繞過了一攤攤水潭,去向小賈打探趙春堂的行蹤。你在等趙春堂下班嗎?趙春堂在不在樓上?司機小賈斜著眼睛看我,你算老幾,打聽這幹什麼?我說,不幹什麼,我有要緊的事情向他反映。小賈還是對我橫眉冷對的,手裡繼續沖水,嘴裡傲慢地說,你有什麼事情先向我反映,看看值不值得向書記反映,你能有什麼要緊事情?又是為個烈屬證來鬧事吧?  

    在油坊鎮上辦事要先敬煙,我給小賈遞了一根香菸,他勉強接過去,看了看香菸上的徽標說,飛馬牌的?不抽。我只抽大前門。他把香菸扔到駕駛座上,鼻孔里哼了一聲,都什麼時代了,只有你們船上人還把飛馬牌當個好煙。看他的臉色稍微和緩了一點,我對小賈說,我不是找趙春堂鬧事的,是讓他去救一個人,你告訴我他在哪裡,我下次送你一條大前門香菸,不送就是畜生!小賈皺起了眉頭,一條大前門香菸算個屁啊,好意思說!你鬼鬼祟祟的找趙書記到底幹什麼,他又不是醫生,救什麼人?我被小賈逼急了,乾脆對他和盤托出,我不是求他救人,是求他救命,我爹要尋短見,今天趙春堂一定要到我家船上走一趟!小賈冷冷地一笑,你爹剛出醫院,怎麼又要尋短見了?你們家的事我可是清楚的,你爹尋死覓活,都是讓你氣的,只有你救得了他,趙書記去也沒用,救不了他!

    我放棄了小賈,到綜合大樓的傳達室打聽趙春堂的下落,幸虧傳達室里的女人是新來的,不認識我,看我火急火燎的樣子,她向我透露了一個有用的信息,趙書記今天很忙的,來了三批檢查團,夜裡還要陪客人吃飯呢!我特意繞到大樓的側面,朝食堂的窗子一望,小餐廳里黑燈瞎火的很冷清,只有兩個陌生的幹部模樣的人對坐在窗邊。不知在吃飯還是在說話。我跑到窗邊向那兩個幹部打聽,你們是不是檢查團,趙春堂今天陪你們吃飯了嗎?一個女幹部打量了我一眼,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我們是計劃生育檢查團,趙書記不陪我們吃飯,陪別人吃飯去了。我又問。趙書記陪誰吃飯去了,在哪兒吃飯?另一個男幹部掩飾不住酸溜溜的心情說,陪誰吃飯我們不清楚,光是聽說他們去吃螃蟹,客人有級別,餐館也有級別,哪兒有級別高的餐廳,你就去哪兒找嘛。  

    我突然記起來春風旅社的閣樓最近改造成了一個豪華大包問,那個曾經隔離我父親的閣樓,聽說成了趙春堂宴請貴賓的秘密場所。我朝春風旅社的方向匆匆地走去。路上遇見一個瘦高條的竹竿似的少年,戴個眼鏡,聳著肩膀,書包夾在腋下,他從學校的方向過來,與我擦肩而過。我知道那是理髮師老崔的孫子,油坊鎮中學的尖子生,老崔在理髮店多次吹噓這個孫子學習如何拔尖,如何有前途,有前途的人一般不和沒前途的說話,我沒準備和他交談,這男孩從我身邊傲慢地過去了,突然折返回來,追著我邊走邊問,你是庫東亮吧,我問你一個歷史問題,毛主席他老人家什麼時候到過油坊鎮的?我敏感地意識到這突兀的問題與工作手冊有關,便裝作沒聽見,加快了腳步,沒想到這個討厭的高中生居然不依不饒地追上來了,他喘著氣對我說,你跑什麼?我向你請教問題呢,毛主席不接見油坊鎮的人民群眾,怎麼偏偏去接見一朵向日葵呢?偉大領袖接見一種農作物,怎麼可能?庫東亮,你為什麼隨便編造歷史啊?

    很明顯,我的日記快變成大眾讀物了,老崔的孫子一定看到了我的日記,也許是三十頁,也許還有三十一頁三十二頁,這個書呆子少年怎麼會懂得我的秘密呢?我沒有興趣跟他探討歷史,更沒有義務透露我青春期的秘密,我瞪著眼睛對他大吼一聲,歷史是個謎!你個狗屁孩子懂什麼歷史,給我滾!  

    攆走了那少年,我有點心虛,走在黃昏的油坊鎮上,仿佛看見自己的隱私像一盞盞路燈,慷慨地照耀著這個小鎮,照亮了小鎮人寂寞的生活。我懷疑好多人家窗子裡傳來的笑聲與我有關,與那本工作手冊有關。我沿著街道的陰影線朝春風旅社走,一路小心地避開所有行人。一個沉重的謎團始終壓著我的心,我的工作手冊還剩下多少頁了,剩下的日記還在慧仙的手上嗎?

    在春風旅社的門口,我停下了腳步。旅社門口還掛著歡慶五一的燈籠,周圍冷冷清清,沒有車馬的痕跡。我抬頭朝旅社的窗子張望,三層樓的水泥樓房,包括頂樓那個神秘的隔離室,每個窗子都拉上了紫紅色的窗簾,我無法判斷工作組檢查組是否在此入駐,我吸緊鼻子,聞不到炒菜的香味兒,屏息傾聽,聽不見杯盤觥籌的聲音。我的心沉了下去,走到旅社大門邊去推門,門反鎖著,從門玻璃上可以看到有個人趴在服務台後面打瞌睡,我敲玻璃,敲了幾下,服務台後的腦袋沒有抬起來,一個懶洋洋的女人的聲音傳出來,誰?住宿要證明,先去派出所開證明。我在門外說,我不住宿,我來找人。裡面的女人說,找誰?找人也要登記,你是什麼人?你找什麼人?我沒有透露自己的名字,說,你們這裡有個豪華包間嗎,趙春堂在不在裡面陪客人吃飯?女人睡眼惺忪地站起來,努力朝外面張望,聲音聽上去充滿戒備,你到底是誰?你聽誰說我們這兒有豪華包間的?我想了想,耍了個小聰明,是趙書記啊,趙書記讓我上這兒來找他。那女人還是不肯開門,眯著眼睛朝門玻璃張望,我不認識你,你不是什麼幹部嘛。她的腦袋很快地沉到服務台後面去,惡聲惡氣地說,找書記去綜合大樓,我們這裡沒有書記,只有旅客。  

    我撲了個空,這也怪不得別人,怪我捕風捉影,我至少應該去趙春堂家裡看看的。我轉身朝紅旗街走,走到紅旗街上,看見滿街的殘垣斷壁豎立在夜色里,狀如怪物,這才想起來趙春堂的家拆遷了,他早就搬了家,我不知道他家搬到哪兒去了。我泄了氣,一屁股坐到了一隻破板凳上,我覺得自己疲憊到了極點,人累過了頭,傷患就作怪,我的腰部疼得厲害,坐在板凳上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紅旗街街口還聳立著一座孤零零的石頭房子,是李麻子的豆腐作坊,作坊里亮起了燈,門裡門外堆著一袋袋黃豆,這麼晚了,李麻子夫婦還在燈下忙碌,呼拉呼啦地推著石磨磨豆子。父親很喜歡吃他家磨的豆腐,李麻子的豆腐不要券,我想機會難得,應該帶幾塊豆腐回去給他補補身體。於是我坐在板凳上朝豆腐作坊喊了起來,兩塊豆腐,兩塊豆腐!李麻子的女人在裡面應一聲,手上託了兩塊豆腐出來,看門外沒人,怪叫起來,遇到鬼了,是誰喊買豆腐的?我朝她招招手,這兒,這兒買豆腐。她看我坐在一片廢墟上,先是嚇了一跳,看清楚我的臉,嘴裡又叫起來,黑燈瞎火的你坐在那裡買豆腐?你是存心嚇唬人呢!我試著站起來,突然想起這豆腐買不得,我拿了兩塊豆腐滿世界去找趙春堂,算怎麼回事呢?我就朝李麻子的女人擺擺手說,算了,不買豆腐了,我喊著玩呢。她惱了,嘴裡咿咿呀呀地叫起來,你拿我們尋開心呢,這紅旗街上現在拆得鬼氣森森的,你坐在黑處買豆腐,買了又不要,我真要把你當鬼魂的!我站起身來到亮處,對她含含糊糊表達了歉意,大嫂呀,我是來找人的,你知道趙春堂家搬到哪裡去了嗎?  

    這一問提醒了她什麼,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托著兩塊豆腐,眼睛閃閃爍爍地直視著我,嘴裡又是哎呀一聲,我認識你的,你不是那庫文軒的兒子嗎?我知道你找趙春堂幹什麼,要烈屬證吧?你找趙春堂沒用,找誰都要不到烈屬證了,鄧少香烈士的兒子找到啦,不是你爹,不是傻子扁金,五福鎮的蔣老師才是真命天子,人家本來就是中學校長,現在已經提拔成教育局長啦。李麻子的女人說到一半,注意到我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她誇張的聲音突然變得膽怯了,唉呀呀,你這小伙子怎麼這麼瞪著我呢?要吃人呢?吃我?又不是我讓你們家當不成烈屬的,我是聽綜合大樓的王阿姨說的,王阿姨是聽人家工作組的同志說的。

    李麻子扎了個圍裙氣勢洶洶地出來了,他看也沒看我一眼,一出來就劈頭蓋臉地把女人訓了一頓,你這個長舌婦在這兒賣豆腐,還是在賣情報?你就是做間諜賣情報,也要問問什麼價錢。也要問問賣給誰吧?什麼狗記性,你忘了他爹以前派人來割我們的資本主義尾巴?一共就三袋子黃豆,都沒收了,連石磨都充公了,你忘了那天你怎麼鬼哭狼嚎的,現在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啦?他要問什麼,先還我們三袋黃豆來!

    我沒想到李麻子對我父親這麼記仇,更不知道父親在岸上樹敵無數,其中還包括磨豆腐的李麻子夫婦。紅旗街也不宜久留,我頂著李麻子夫婦敵對的目光向前走,咬著牙跑出了他們的視線。來到了人民街上,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天色已經黑下來了,路燈亮了,油坊鎮的街道在燈光下半掩半露,乾淨的主街看起來更乾淨了,骯髒的小巷則更顯骯髒了。空氣里殘留著路邊人家晚餐的氣味,有的是豬肉誘人的香味,有的是炒醃菜辛辣刺激的味道,我飢腸轆轆心急如焚,卻不知道該去哪裡,李麻子女人透露的那個消息,雖然無從考證真偽,但這消息一定傳開了,鄧少香烈士的後代有了新人選!我知道父親漫長的等待將在崩潰中結束。他不會相信,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也沒用了。

    一剎那的絕望讓我改變了上岸的路線,我喪失了尋找趙春堂的勇氣。我到棋亭去,起初並沒有什麼非分之想,那裡人多嘴雜,小道消息滿天飛,我想去找人證實五福鎮蔣老師的消息。走到棋亭那裡,我意外地發現四周人影寥寥,擺茶攤的方寡婦撤了攤,平時聚在茶攤前的人也就不見了。停車場上倒是停著幾輛油罐車和卡車,幾個外地司機鋪了張塑料布在地上,聚在一起打撲克,有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司機坐在駕駛室里,看見我便朝我揮手,搭便車的?快上來,我馬上開車了,五毛錢送你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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