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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這個字像一團火苗點亮了他們的眼睛。那姐弟倆對視了一眼,熾熱的目光很快整齊地射向我手裡的麵包。我預感到了他們的圖謀,搶!我的腦子相信他們會搶,但是我的身體不相信,我僵立在路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衝過來,他們像兩頭兇猛的豹子,朝我衝過來了。我把手裡的麵包高舉著,搶?你們真的搶?敢搶我的麵包,看你們有沒有這個種?我的威脅前言不搭後語,姐弟倆一點也不顧忌,他們無所畏懼,在早晨的街道上合力搶我的麵包。七癩子跳上跳下,攫住了我的手,癩子姐姐雖然是個大姑娘,但是她的勇氣和力道都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她先用牙齒開道,然後用雙手一顆顆地掰開我的手指,從我的掌心裡掏出了半隻捏爛的麵包。
我不相信我被搶了,以為自己在做夢。秋天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著街道,照著我手上的一塊麵包屑,照著我腳下的一塊骯髒的紗布,那是我唯一的戰利品。那是七癩子頭上的紗布。我看著幾隻蒼蠅飛過來,在紗布上嗡嗡地盤旋,我有點噁心,乾嘔了幾下,什麼也沒有吐出來。有一對男女結伴騎車從我身邊經過,差點撞到了我,我沒怪他們,他們卻責怪起我來了,喂,你這孩子幹什麼呢?怎麼站在路中央,天早亮了,你還夢遊呢?
有人罵我夢遊,我反而清醒過來了。我確實是站在路上,而七癩子和他姐姐轉移到了街角的花壇邊,一個站,一個坐,顯得若無其事,我追過去,看見七癩子狼吞虎咽吃著麵包,他姐姐做出了一個母雞護小雞的動作,一邊警惕地盯著我,一邊得意地說,你追來也沒用了,已經吃到他肚子裡去了。
我不知道怎麼對付癩子姐姐,就繞過她去收拾七癩子,七癩子,你敢吃我的麵包,馬上讓你吐出來!我準備用拳頭去捅七癩子的肚子,可是我一拳都沒捅到,癩子姐姐奮不顧身地擋住了我,嘴裡焦急地催促七癩子,快吃光,別管我,我不嘗了,你全吃進肚子裡,他就沒證據了。我不知道怎麼搬除癩子姐姐這個障礙,一著急就用腦袋去頂她,恰好頂在她軟綿綿的腹部,她尖叫一聲,雙手捂緊小腹,痛苦地蹲了下來,我以為她被我解決了,正要去抓七癩子,癩子姐姐又發出一聲尖叫,她不顧疼痛,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角,人順勢站起來,一揮手給了我一個耳光,你幹什麼?小小年紀你就耍流氓了?她雙目炯炯地怒視著我,你往哪兒撞?你耍流氓,小心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癩子姐姐的這個耳光把我打懵了,她對我的警告更是致命的一擊,我不知所措,我崩潰了,忍了幾下沒忍住,終於還是哭出來了。
我一哭,七癩子很高興,咧著嘴傻笑,癩子姐姐有點慌,她朝街道上的行人張望著,嘴裡開導著我,你哭什麼哭,不就半個麵包嗎?你也太小器了,再說這麵包上也沒寫你名字,麵包是麵粉做的,麵粉是麥子磨的,麥子是農民種的,我媽媽就是農民,這麵包也有我媽媽一份吧,為什麼你吃得,我弟弟就吃不得?
我一邊哭一邊對她喊,是我的麵包,你們搶的!
癩子姐姐眨巴著眼睛東張西望,看得出來她在緊張地思索,用什麼理由來平息我的憤怒。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街角的牆面上,那面牆上有一行石灰水刷的大標語,無產階級專政萬歲!她的眼睛一下發亮了,這不叫搶,這叫無產階級專政!她突然叫起來,聲音聽上去義正詞嚴,我們家是革命群眾,你們家是河匪,是反革命,是叛徒走資派,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我們不是搶,是對你無產階級專政!
癩子姐姐說完拉著弟弟往藥店走,我不甘心,抹抹眼淚跟在後面攆他們。街上行人多起來了,很多人側目看著我們這支奇怪的隊伍,我指著那姐弟倆的背影喊,他們搶我的麵包,今天讓他們吃我的麵包,明天請他們吃我的大便!
怪我不擅表達,也怪我年幼無知口無遮攔,路上的行人都忽略了我前面的話,只聽見後面的,他們都厭惡地瞪著我,紛紛批評道,看這孩子給慣成什麼樣了,怎麼說話呢?什麼吃大便吃小便的,這孩子的嘴,比廁所還臭!
七癩子的姐姐得到了群眾的支持,立刻站住了,她回頭凜然地瞪著我,舉起一隻胳膊指向大街,你看看,你聽聽,街上這麼多群眾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誰站在你一邊了?她慷慨激昂地說著說著,漸漸有恃無恐了,臉上浮現出一種輕蔑的表情來,你過來呀,小流氓!誰怕你?你是庫文軒的兒子又怎麼樣?庫文軒是階級敵人了,他現在算個屁,你是屁的兒子,連屁也不如,你就是一個空屁!
空屁?
空屁!
癩子姐姐罵我是一個空屁!至今我還記得藥店四周的人們對這個音節的反應,七癩子首先讚賞了他姐姐的機智幽默,他尖聲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空屁,空屁,對呀,他現在就是一個空屁!他們姐弟倆的快樂感染了很多路人,在藥店的門口,在早晨人來人往的人民街上,在計劃生育的GG宣傳欄下,到處都有人以快樂回應快樂,以笑聲回應笑聲,然後我聽見整個油坊鎮的空氣都被一個響亮清脆的音節征服了。
空屁
空屁空屁空屁
我是空屁。
儘管有失體面,但是我必須承認,我就是空屁,這個伴隨我一生的綽號,當初是癩子姐姐發明的。遠離金雀河的人們不一定懂得空屁這個詞的意思,那是河兩岸流傳了幾百年的土語,聽上去粗俗易懂,其實比較深奧,它有空的意思,也有屁的意思,兩個意思疊加起來,其實比空更虛無,比屁更臭。
隔離
父親在岸上滯留了三個月。
國慶節過後母親收拾了一包日常用品,騎自行車送到春風旅社去。我父親就在春風旅社的閣樓上,接受工作組的隔離審查。那閣樓與旅社之間臨時隔了一道鐵門,鐵門上有三道鎖,兩道鎖在外面,一道鎖在裡面,三把鑰匙都掌握在工作組的手裡,誰也進不去。工作組的幹部三男一女,偶爾會出現在街上的雜貨店和飯館裡,但我父親不得走出那道鐵門。我路過春風旅社的時候,多次偵查過旅社四周的地形,閣樓是沒有窗子的,外面有一個天台,我在天台上從來沒見過父親的影子,只有一次,我看見父親的襯衫和短褲在晾衣繩上飄蕩,一件灰襯衫,一條藍色的短褲,像兩隻驚弓之鳥。
據說我父親的問題層出不窮。首先是履歷,他的很多履歷無法得到證明。他提供的學生時代的證明人,一個男同學一個女同學,男的下落不明,女的是個精神病患者,而他工作多年的白狐山林場,曾經起過一場山林大火,證明人蹊蹺地死於火災,他的入黨介紹人更令人生疑,雖然名聲很大,大得不光彩,是省城最臭名昭著的大右派,送到大西北去勞動改造,改造得不三不四,突然神秘失蹤了。
工作組曾經登門家訪,他們向我母親透露,父親的所有履歷都有疑點,這是連我母親也沒有預料到的。他是誰?他到底是誰?當工作組的人這麼一遍遍質問她的時候,她崩潰了,對著工作組的人大聲叫嚷,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過了好久母親才冷靜下來,之後她誠懇地詢問工作組,有沒有一種腦科疾病,會導致一個人的記憶全部錯誤?工作組的人拒絕了這次諮詢,他們說,你別把問題推到健康方面,庫文軒的問題腦科醫生治不了,請他們來了也沒用,還是要靠他自己好好反省。工作組走後母親一直坐在黑暗中,痛苦地思考著什麼,我聽見她在黑暗中拍打自己的膝蓋,怪我自己太幼稚,我受騙了,受騙了。母親自怨自艾的聲音加重了室內的黑暗,後來燈打開了,我看見母親的臉上淚痕已干,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堅強,決裂!她對我說,決裂,決裂!
油坊鎮上關於我父親偽造身世欺騙組織的傳言已經沸沸揚揚,我們家院牆上出現了很多憤怒的塗鴉,騙子,內jian,工賊,反革命分子,現行反革命分子,歷史反革命分子,最深奧的就是階級異己分子那個標語,我怎麼也琢磨不透,到底怎樣才是階級異己分子。母親眼看著要發瘋,她去綜合大樓找各級領導談心,談心對她似乎很有效,領導都安慰她,夫妻雖然睡一張床,卻可以站在不同的階級立場上,他庫文軒有問題,不代表你喬麗敏也有問題。那段時間我母親喜怒無常,前一秒鐘她還在廚房裡精心地擇菠菜,後一秒鐘她就喪失了耐心,一籃子菠菜一古腦兒都倒進了鍋里,還擇什麼菠菜?她在廚房裡忿忿地炒菜,鐵鍋鐵鏟乒桌球乓地響,她說,吃到蟲子才好,吃壞肚子才好,吃死了人,就省心了!
母親這樣來料理我們的生活,讓我很擔心,我不知道她心裡到底是怎麼盤算的,一家人怎麼決裂呢?以後她準備怎麼對待我,怎麼對待我父親,還有她自己,她準備怎麼對待她自己呢?
我瞞著母親,偷偷去了春風旅社,走到鐵門那裡就進不去了。我不停地敲門,一個穿深藍色中山裝的年輕人聞訊出來,我猜他就是小夏,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對著他發出了連珠炮似的質問。你們算什麼工作組?是造謠工作組還是放屁工作組?你們有什麼證據證明庫文軒不是鄧少香的兒子?又有什麼證據說他是河匪封老四的兒子?如果你們拿不出證據,那就證明你們三個男人都是河匪封老四的兒子,還有一個女的,她是封老四的女兒!他被我憤怒的抨擊弄得一頭霧水,誰派你來的?你這個孩子辱臭未乾,居然來跟我們要證據,你懂什麼叫證據?他衝出鐵門,一路攆走我,一直把我攆出了旅館,我聽見他對旅館的人大發雷霆,誰放他進來的?隔離審查的規矩你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閒雜人員,嚴禁進入!旅館的服務員委屈地說,我們沒放他進去,他是庫文軒的兒子,不知從哪兒溜進去的。那小夏追出來研究我的背影,恍然大悟道,是庫文軒的兒子?怪不得滿嘴胡言亂語呢,跟他父親一個樣,我看這孩子的思想也有問題,問題很嚴重!
隔離了兩個月後,父親精神方面果然出現了一些紊亂的跡象。有一天工作組的女同志找我母親談了話,承認我母親的推測有點道理,她說父親近來的舉動很反常,他拒絕交待問題,動不動就要褪褲子,讓工作組檢查他屁股上的魚形胎記,不分時間,不分場合,令人難以接受。工作組約請了精神病醫院的醫生對他進行會診,懷疑他染上了突發性的精神疾病,出於人道主義考慮,他們決定提前結束對他的隔離審查,通知家屬去領人回家。
那天我和母親站在旅館的三樓走廊上,等著那扇漆成綠色的鐵門打開,等了很久,父親彎著腰出來了。他一隻手提著個旅行包,另一隻手裡拿著象棋盒子。多日不見陽光,使他的臉有點浮腫,有點蒼白,乍看白白胖胖的,細看一臉倦色。他看了看我母親,目光熱切,母親扭過了臉,那目光馬上就膽怯地一跳,跳到我身上,霎那間,他看我的眼神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那麼謙卑,那麼無助,我覺得似乎我是他爹,他是我兒子了,他犯下了嚴重的錯誤,正在討好我,乞求我的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