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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說,她應該去油坊鎮中學上學,她也去過一陣,人坐在課堂上,心思不在那兒。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最初是對她寵愛有加的,幾天下來新鮮勁兒過了,大家發現她對學習一點兒興趣也沒有,而且不懂裝懂。她不適應學生的生活,還是沉浸在舞台的氣氛里,覺得別人都是她小鐵梅的觀眾,一旦感受不到別人的熱情,就不肯去學校了。她不去,要找理由,理由與那條辮子有關,說她每天要花很長時間梳那條辮子,來不及上學,又說學校一些女孩也在嫉妒她,書包里藏了剪刀,自己不敢下手,慫恿男孩子來剪她的辮子。這種猜忌沒有證據,但大家覺得她愛護辮子是應該的,李鐵梅不能沒有那條寶貴的辮子。幹部們對她特殊的身份達成了某種默契,不去上學也好,否則上面來人,要小鐵梅陪同參觀陪同吃飯。總去學校叫人,也不合適。
她是油坊鎮的名人,也是個招牌。一旦上面來了人,她便很忙碌,穿上李鐵梅的舞台服裝,抓著那條大辮子,跟在一大群幹部身後,在吉普車裡出出進進的,吃飯的時候她站在小餐廳里,高歌一曲《都有一顆紅亮的心》,那是她的例行節目,千錘百鍊之後幾可亂真了。更多的時候慧仙無事可做。一是她不主動,二是別人不放心她做事情。她的身影出現在各個辦公室里,哪裡熱鬧去哪裡。熱鬧的時候,她眨巴著眼睛聽別人說話,說到某個領導的名字,她會神秘地一笑,在一邊插嘴道,是李爺爺吧,是黃叔叔吧,我認識的,他們的家,我都去過的。
畢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她跟誰都不見外,也沒規矩。她的手很好動,綜合大樓里所有推不開的門,她都要去推一下,別人的柜子抽屜無論是否上了鎖,她一個都不放過,要去拉一下。尤其是幾個女幹部的抽屜,都讓慧仙翻了個底朝天,她拿別人的零食吃,拿別人的小鏡子照,還搽別人的雪花膏,女幹部們心眼畢竟小,紛紛把抽屜上了鎖,慧仙打不開抽屜,就忿忿地搖晃人家的桌子,小氣,小氣鬼,誰稀罕偷你們的東西?
趙春堂肩負重任,對慧仙的衣食住行有嚴格要求。一日三餐吃食堂,她愛吃的可以多吃一點,不愛吃的,卻不能不吃,食堂有個胖師傅專管她的飯盒,最反感她往泔水桶里傾倒吃剩的食物,慧仙每次往泔水桶邊跑,胖師傅就用勺子敲飯盆,浪費啊浪費,小鐵梅你別忘了,你是從船上來的,不能忘本啊。飲食受管制,是為她好,衣著打扮受管制,更是為她好。除了夏天,慧仙穿的都是李鐵梅的衣服,紅底白花的燈心絨對襟夾襖,深藍色的新褲子上打了一塊灰色補丁,趙春堂要求她這麼穿。起初她也願意這麼穿,漸漸地她意識到光榮的花車生活結束了,望穿秋水,宋老師不來,通知不來,喜訊不來,她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有點鬧情緒,又不知道該跟誰鬧,就拿褲子上那塊補丁撒氣,拿服裝撒氣。她向女幹部們抱怨,真正的李鐵梅也該有一兩件漂亮衣服換的,為什麼天天這麼寒酸?好好的褲子,非要打兩塊補丁,不是像個傻子嘛。女幹部們不宜表態支持她,都曖昧地審視她戲裝里的身體。這個少女的身體像一朵碩大的花朵含苞待放,那幾件舞台專用的對襟夾襖,有的地方綻了線,掉了紐扣,穿在她身上,確實也顯得緊了,女幹部們建議她去宣傳科問問,有沒有大號的李鐵梅戲裝。她說,什麼大號小號的,反正不搞花車遊行了,我大號小號都不穿。
有一天她抱著那堆服裝往宣傳科的桌上一扔,扔了就要走,宣傳科的幹部慌忙攔住她,小鐵梅你怎麼啦,你是小鐵梅呀,不穿這個穿什麼?她帶著一腔怨氣叫起來,誰喜歡這衣服誰穿去!《紅燈記》早不吃香了,我還做什么小鐵梅?我又不是沒衣服穿,非要穿這身累贅,我衣服多呢。她一邊說一邊翻弄著身上粉紅色襯衫的領子,向幹部們炫耀,這件看見沒有?領子上繡的是梅花,的確涼的料子,上海貨,是地區劉奶奶送給我的。她展覽了她的新襯衫後,又把腳踩到椅子上,讓大家注意她的皮鞋,這叫什麼知道嗎?丁字形皮鞋,油坊鎮還沒有賣的呢。你們猜猜是誰給我的?柳爺爺呀,是柳爺爺的禮物!
她得罪過向陽船隊的船民,但她不是那種無情無義的女孩子,得罪以後知道修復關係,只是修復的方式很獨特,讓人接受不了。她對孫喜明女人和德盛女人最有感情,偶爾出現在碼頭上,必然要給她們兩個人帶禮物來,有時候是兩塊零頭布,花色老氣一點的給孫喜明女人,鮮艷一點的給德盛女人,有時候她拎兩包點心來碼頭,甜的給孫喜明女人,鹹的給德盛女人,不管是零頭布還是點心,都放在兩條船的跳板上。別的船她偶有顧及,主要是朝每一條船上扔水果糖,手裡的糖扔完了,扭身就跑,也不搭理大人們對她的噓寒問暖,更不理睬昔日的夥伴。她回去報恩,就像是去施捨,大人感情上難以接受,只有孩子們高興。好多嘴饞的孩子盼望慧仙回來,但也有人堅決不接受她的糖衣炮彈,比如櫻桃,每次她弟弟去撿慧仙的糖,她都一把搶過來,惡狠狠地扔到河裡去,說,有什麼了不起的?她忘恩負義,我們不吃她的臭糖。
大家知道櫻桃嫉妒慧仙,櫻桃的母親也跟著嫉妒,她常常當眾嘮叨她家櫻桃也是有機會上岸的,只不過櫻桃不會和宋老師打交道,白白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她一嘮叨話就沒輕沒重,說慧仙這孩子也是奇怪,小小年紀怎麼就知道和男人打交道了呢,會不會是小狐狸精轉世呢?德盛女人聽不得她說慧仙壞話,用怪話回敬她的閒話,櫻桃她媽你就別提什麼狐狸精了,做狐狸精也要條件的,一個閨女一個命,只怪你家櫻桃沒有做狐狸精的條件。孫喜明女人一針見血,用血統論維護慧仙,順帶著攻擊了櫻桃母親,龍生龍鳳生鳳,誰讓櫻桃是你肚子裡生出來的呢?船上生的閨女留在船上,岸上生的閨女回到岸上,這有什麼不對?人家在船上吃這麼多年百家飯,是沒有辦法,那叫落難,落難你懂嗎?你再罵人狐狸精,晚上走船小心點,小心落水鬼,小心慧仙她媽來拽你的腿啊。
2
慧仙住進了綜合大樓。
她和婦聯主任冷秋雲共住一間宿舍,是組織安排的,她認冷秋雲作乾媽,則是雙方自願的選擇。有領導關照冷秋雲,照顧好小鐵梅,也要培養好小鐵梅。冷秋雲是軍屬,自己沒有孩子,對慧仙這個孤女,起初是熱心的,也是盡力的。她給慧仙制定了學習計劃,每天要讀報紙給慧仙聽,但是慧仙根本聽不進去,冷秋雲讀報,她嗑瓜子。冷秋雲就很生氣,說她最起碼的道理都不懂,不尊重人。慧仙說,我聽著呢。聽是用耳朵,又不用嘴,我嗑點瓜子又不影響你讀報,怎麼就不尊重你了?冷秋雲發現這個女孩子很難管,以她的身世,她不該任性,偏偏她很任性,她不該驕橫,偏偏她很驕橫,比起同齡的女孩子,有時候她老練得出奇,有時候又幼稚得荒唐。她看不慣慧仙,敵意就慢慢地戰勝了理性,打量起慧仙來,目光都是斜著的。後來她乾脆去找趙春堂匯報,匯報了慧仙平時的表現,也匯報了自己對她的看法,她原本還要卸掉身上的職責。不想管慧仙了,但趙春堂不同意。趙春堂說,你不管她不行啊,這是上面安排下來的任務,你看不出來?她就是個貴重行李,現在寄存在油坊鎮,以後要交還給上面的!別人越是渲染慧仙的未來不可估量,冷秋雲越是牴觸,她對趙春堂發牢騷說,你們男同志呀,就重視個女孩子的外貌,這種女孩子,好吃懶做,政治覺悟也低,怎麼培養?
大家都知道趙春堂是慧仙的保護傘,這把保護傘,小心翼翼地撐在慧仙頭上,隨時在等待著什麼信號,但是一年過去了,信號閃閃爍爍的,並不確定,又是一年過去了,那信號依然模糊,然後是地縣兩級幹部人事大調動,一條人脈的鏈條斷了,一張棋盤不見了,慧仙這枚棋子不知該往哪兒放,趙春堂陷入了僵局。上面曾經下過一個通知,點名送慧仙去省城的青年婦女幹部學習班培訓,沒幾天又來個通知,說學習班的人選有變化,原通知作廢了。慧仙收拾過幾次行李,最後哪兒都沒去成。她成了個閒人,天天守在綜合大樓的門廊前,一邊眺望著碼頭方向,一邊嗑瓜子,也許是閒出來的毛病,她不知道跟誰學來了嗑瓜子的技巧,小嘴一抿,啪的一聲,瓜子殼兒分成兩瓣吐出來,整整齊齊的,她停留過的地方,地上會微微隆起一堆瓜子殼的小山。
柳部長的孫子小柳來過,名義上是出差,實際上是來看慧仙。小柳瘦瘦高高的,白臉,長頭髮,花襯衫,三十多歲的人,身上還是散發著大地方青年的時尚氣息。那氣息對慧仙是有吸引力的。慧仙去四樓的小會議室送茶,事先做了準備,她對著小圓鏡子整理了頭髮和衣領,還往臉上撲了一點點粉霜。她進去送兩杯茶,一杯給趙春堂,另一杯給小柳,那小柳不接茶杯,盯著慧仙看,先看她的臉,慧仙端著杯子讓他看,小柳平時一定是放肆慣了的,目光往下墜,落到一半處又不動了,慧仙堅持不住了,一下捂住自己的胸部,說,你眼睛往哪兒看?她舉了一下茶杯,似乎要砸,最終沒有勇氣,漲紅了臉把茶杯塞到了趙春堂手裡,自己一陣風似地跑出了會議室。
這樣,所有的準備都白費功夫了。慧仙跑到走廊上,看見幾個女幹部從辦公室里探出半個頭朝她看。她不甘心這樣離去,整了整衣服,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去,隔著玻璃門正好聽見小柳那一句髒話,慧仙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柳對趙春堂說,這小騷×,果然是船上百家飯餵大的,狗肉上不了桌啊!趙春堂無言以對,婉轉地請小柳具體評價慧仙的外貌和氣質,小柳也不客氣,說,臉盤倒是不錯,八十五分,身材也算勻稱,給七十分,屁股馬馬虎虎,算她六十五分,我最重視胸部,她沒有胸嘛,這個胸,最多評個三十分!
慧仙氣暈了,對著玻璃門罵了句流氓,掉頭就跑。她沒有想到柳部長的孫子是這麼個人,他是來看她,還是來看一頭牲口的?慧仙氣暈了,她能夠應付各個級別的幹部,也能應付各個地方的群眾,獨獨是小柳這樣的紈絝子弟,她應付不了,小柳那麼無恥,無恥得光明磊落,小柳那麼下流,下流的方式卻是居高臨下。慧仙氣暈了,她在走廊上失魂落魄地踱步,一個女幹部從辦公室里出來,好奇地觀察她的表情,小鐵梅你怎麼不去招待小柳,在外面走來走去幹什麼?沒事進去給他倒點水呀。慧仙把一肚子氣撒到了那女幹部頭上,你愛招待他你進去,我才不給他倒什麼水,要倒就倒一杯大糞!
小柳來去匆匆,趙春堂用吉普車送走他,回來推開慧仙的宿舍門,看見慧仙坐在床上,還在生氣。趙春堂把一個塑料皮的筆記本扔到她床上,你還在生人家的氣?人家也在生你的氣,趕了一天的路來看你,結果你這個態度,狗肉上不了席!慧仙嚷嚷起來,什麼叫狗肉上不了席?我是狗肉他是流氓,你沒見他眼珠子往哪兒瞄,他是個小流氓呀!趙春堂站在門邊用譴責的目光瞪著她。你別流氓流氓的叫人家小柳,給我注意影響,他是小流氓柳部長是什麼?柳部長是老流氓?趙春堂這麼一發火,慧仙癟癟嘴,不敢吭聲了。她的火氣下去了,趙春堂的火氣上來了,他說,你好歹也吃過幾口文藝飯的,怎麼就那麼金貴,看一眼都不行?以為自己是什麼金枝玉葉大小姐呢,這下好了,以後再也別提你那個柳爺爺了,你得罪了小柳,也沒有那個柳爺爺了,沒了柳爺爺罩著你,看你還有什麼狗屁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