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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糖人的男子朝織室那裡瞟了一眼,惡聲惡氣地說,天下這麼大,五穀城裡這麼多的大街小巷,你這女子怎麼偏偏就往我身邊撞?
碧奴瞪大眼睛問他,這話是怎麼說的?出門在外,誰不遇見個熟人熟面?又不是你家的路我不能走,怎麼是我往你身邊撞?
你這女子還敢多嘴,那天在城門口多嘴惹出了一場禍來,還不長記性?那天人家把你跟柴禾一起推走,今天沒那麼便宜了,再多嘴,看人家不把你往斷頭柱前推!
碧奴被他兇惡的腔調嚇了一跳,你這大哥,嘴比砒霜還毒呢!那天也怪你的嘴,隨便冤枉人,我不怪你,你倒怪起我的嘴來了?碧奴氣得掉頭就走,走了幾步不甘心,回頭說,誰稀罕跟你說話呀?我是看你賣糖人走街串巷,知道的多,就是要問你一聲呢,國王什麼時候來?官道什麼時候開?
國王什麼時候來,問國王去!官道什麼時候開,我都走不上了,不關我的事了!賣糖人的男子轉過身去背對碧奴,他對著牆說,五穀塔上的孩子偷了我的靴子!我大風大浪里走了這麼多年,沒想到一世英名壞在幾個孩子手裡,陰溝里翻了船,翻船啦!
碧奴在氣頭上,回敬了他一句,一個大男人,丟了只糙靴就急成這樣,你就是一張嘴凶嘛,就是一張嘴出息大!
我的出息告訴你你也不懂,快走!那男子始終面對著牆,他說,你要是看見哪個孩子穿了我的靴子就告訴我,沒看見就走開,別跟我說話,跟我說話不如去跟閻王說話,賠上性命都不知道賠給了誰!
碧奴站住了,她說,大哥,我是在走開,你不願意好好說話就不說,別拿死來嚇唬我,別人怕死,我不怕死的。碧奴忿忿地走了幾步,想起他剩下一條腿,又丟了靴子,惻隱之心湧上來,忍不住指指那邊的織室,指指他的糖人架,提醒道,孩子們都在看花樓機呢,你該去那兒問問他們的,孩子們也不是存心害你,他們嘴讒,偷你的鞋子還是為了肚子,要你拿糖人去換鞋子呢。
還換個狗屁,來不及了,現在拿什麼都換不回我的鞋子了!賣糖人的聲音聽上去低沉而暴燥,他冷酷地回過頭來,瞪著碧奴,別怪我連累你,我告訴你了,我丟了靴子就丟了命,四下看看吧,你看不見有人在盯我的梢?你如果不想死就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刺客
滿城風雨,雨水在五穀城裡遍地流淌,刺客的故事也像雨水一樣遍地流淌。
男人們都在街頭談論那個賣糖人的刺客,或許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所以並沒有多少人去探討刺客的一條腿是如何失去的,他們眉飛色舞地談論刺客少器的靴子,那靴子的夾底里藏了毒藥和匕首,說青雲郡的鞋匠手藝多麼高明,竟然把一個瘸子的靴底做成了兵器庫!刺客少器的糖人架子更是一個奇蹟,誰都覺得那架子形狀古怪,但沒有一個人發現他的糖人架子彎起來就是一把弓,他的糖人有的賣,有的不賣,那些不賣的都是秘密,敲開外面的糖人殼,拔出來的是一支支箭!
男孩子們則冒著細雨四處追逐一個名叫阿寶的流浪兒,人們說若不是阿寶偷到了刺客的靴子,國王說不定就在五穀城外遇刺身亡了。又有一個未經證實的消息稱,國王一進五穀城就要召見阿寶,為了五穀城的榮譽,官府已經提前為阿寶梳洗沐浴,並且為他特別準備了一套錦緞制的小官袍,有人說現在誰也認不出阿寶了,他蓬亂骯髒的頭髮里的虱子,已經被一一捉光,他嘴角上常年匱爛的濃痂也不再招惹蒼蠅,城裡最好的郎中把一塊昂貴的膏藥敷到了他的嘴角上。流浪兒阿寶現在成了孩子們心目中的英雄,甚至有兩個小女孩子追到五穀塔下,大膽地用歌聲向他表白,長大以後非阿寶不嫁。
流浪兒阿寶承受不了人們狂熱的崇拜,躲在五穀塔上,派了幾個男孩把守塔門,說除了國王和官府大員,誰也不見,好多慕名而來的人只好對著高高的五穀塔空想著那個傳奇的孩子,他們感嘆道,什麼行當都出能人,那孩子偷人鞋履,也偷出了功名!五穀塔下聚集了好多手腳不乾淨的人,他們聽多了對阿寶的溢美之詞,心裡不受用,就酸溜溜地說,那孩子偷不了別的,他只會扒人鞋子!
那不是謊話,阿寶年幼無力,個子矮小,挑力所能及的偷,就挑了別人的鞋履。他專門扒人鞋靴,趁人睡著的時候扒,不睡也沒關係,只要你的鞋靴沒有踩著地,你就是架腿坐著,阿寶從你身邊經過,架左腿的人會丟了左腳的鞋子,架右腿的會丟右腳的鞋子,露宿五穀塔下的好多人都知道阿寶的厲害,夜裡只要阿寶在附近,他們用繩子把鞋靴捆綁好幾道才放心入睡,有的怎麼也不放心,乾脆就站著睡。他們說刺客少器不知道阿寶的厲害,才那麼四仰八叉地睡在五穀塔下,給了阿寶一個光宗耀祖的好機會!夜裡有人看見阿寶抱著刺客的靴子歸來,他嘴裡還埋怨刺客只有一條腿呢,說那麼好的靴子,他才偷到一隻,要賣也只能賣給另一個瘸子。男孩子們說阿寶平時從來不試穿偷來的鞋子,別人的鞋子臭,那刺客的靴子裡卻散發著奇異的麝香味,他就把腳伸進去了,男女老少的鞋靴,阿寶見多了,這一雙他一試就叫起來,說,鞋底有東西,是刀幣!後來好幾個流浪兒圍過去看他把靴底剪開,他們看見的不是刀幣,是三把匕首,一包毒藥。
人們對刺客少器的名聲早就有所耳聞,有人懷疑他作為信桃君後代的高尚血統,說信桃君的所有後代經過國王的十年追殺,早已在人間消失,可是另一個疑問是,如果他不是信桃君的後代,誰會對國王懷有如此深的仇恨,誰會把刺殺萬人膜拜的國王作為一生的事業?刺客少器的人生履歷雖然短促,卻已經寫滿了瘋狂和冒險,二十年亂世,他為刺殺國王而生,並且隨時準備為刺殺國王而死,有時候一腔沸騰的熱血對於暗殺大業是有害的,更多時候兩者構成一種尖銳的矛盾,刺客少器兩次行刺國王的計劃都由於缺乏周密的準備而流產,一次在國王的避暑行宮,錦衣衛兵們在獵場外的一棵大樹上發現了一個手執弓箭滿臉稚氣的少年,少年在樹上至少潛伏了一夜,他戰勝了睡魔,卻憋不住一泡小便,是一泡從樹上飛瀉而下的小便泄露了他的行蹤,讓早晨在行宮外巡邏的錦衣衛兵們發現了那棵樹。當錦衣衛兵們讓他從樹上下來接受檢查時,他們驚訝地發現那少年如同一隻松鼠,穿行在樹枝間,疾步如飛,竟然像一陣風似地從獵場外的樹林裡消失了。如果不是從少年箭囊中掉落的一支箭毒死了衛兵們的狗,沒有人會相信那唇紅齒白的少年是一個刺客,國王追查少年刺客和幕後人的工作持續了多年,直至收養少器的一戶藥農全家被推上絞架,那少年的蹤跡和真正的幕後策劃者仍然是一個謎。
刺客少器的第二次行刺也是有驚無險。正逢國王四十大壽,萬壽宮內外嘉賓雲集,來自五湖四海的禮綱車幾乎壓壞了宮門外的青石路面。那時刺客少器已經是一個英氣逼人的青年,跟隨一輛從南方邊陲蘄來郡來的禮車混入了萬壽宮,他換上了宦官的紫袍,守在清靜的禮綱庫里,攀梯清點堆積如山的禮品,可是他英俊高大的相貌引起了宮女們的注意,宮女們都尋找各種藉口到禮綱庫來看那個梯子上的美男子宦官。在萬年宮中,樹大並不招風,美女都屬於國王,一個散發著英雄氣息的美男子卻是危險的,舉手投足都是破綻,錦衣衛們從騷動的宮女們身上嗅出了一絲異樣的空氣,他們聞訊趕到萬壽宮禮庫時,最後幾個有幸窺見美男子的宮女還在門口,滿臉緋紅地談論著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和肩膀。他們進入禮庫,那來歷不明的美男子已經不見了,只有一件紫色的宦袍扔在後窗下。這一次刺客少器連累的是禮車的主人蘄來郡郡守和禮庫主簿,還有從遙遠的南方邊陲運來的翡翠石和一群孔雀,對人的處罰是舉手之勞,禮庫主簿和蘄來郡守一夜之間人頭落地,讓人難忘的是國王對翡翠石和孔雀的處置,他按照自己特殊的愛好,下令焚燒來自蘄來郡的所有禮物,宮役們只好把美麗而善跑的孔雀像囚犯一樣關在籠子裡,籠子投入火中,而如何焚燒翡翠石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需要學習,需要取經,宮役們走遍京城尋訪所有技藝高超的鐵匠、窯工,最後勉強把翡翠石燒成了一堆綠色的灰。
城門
刺客的首極沒有掛在城牆上,城牆上的人頭還是老的,傳說斬刑要推遲到國王駕臨五穀城以後舉行。除了幾個官府要員,五穀城百姓沒有人知道刺客少器關押在何處,但那個青雲郡女子的下落是人人都知道的,碧奴在城門口示眾,站在一隻大鐵籠子裡。
城門口雨聲激濺,守吏都去躲雨了,看熱鬧的大人都跑到了店鋪的屋檐下,只剩下一些孩子在雨地里跑,趁守吏疏忽,跑到鐵籠子旁邊來,向籠子裡的碧奴打量一眼,塞一根玉米芯子進去,或者什麼也不敢塞,那些膽大的孩子跑回人群里,宣布最新的消息,說,那女刺客也不知道害怕,也不怕雨,她在籠子裡睡著了!
有知情的人耐心地告訴孩子,她不一定是刺客,是天生多嘴,在織室街和刺客多說了幾句話!她多嘴,偏偏讓捕吏抓住後又說不清話了,為什麼跑到五穀城來她都說不清楚,說是走了一千里路給她丈夫送冬衣,偏偏又拿不出她丈夫的冬衣,她算是可疑嫌犯!官府把她關在籠子裡等國王來,國王一來,可疑嫌犯就可以從籠子裡出來了,那就是大赦天下!
綿綿細雨中有人身在城門一側,心卻在衙門口,那些看客對籠子裡女子的身份,始終看法不一,也有人站在官府的立場,堅信碧奴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潛入五穀城的,說她要是清白為什麼會站在籠子裡?這些人大多不滿意捕吏們把男女刺客分開關押,既然是同黨,怎麼一個在這裡示眾,另一個卻關在衙門的高牆後,不見廬山真面目?有人看碧奴看厭了,突然對城門上的守兵喊,我們不要看女的,要看男刺客,把男的也押過來,讓我們看!
城門上的守兵沒好氣地對下面喊,你們算什麼東西?看看女的就算有眼福了,想看那男的,除非你也做刺客,我們把你投到衙門大牢,你就能看見他了!
人群中有人對昨天與刺客的擦肩而過追悔莫及,說,我看見那瘸子在粥廠那裡賣糖人的,是穿了個黑袍呀,長得儀表堂堂的,我就是肚子餓得慌,忙著喝粥,沒朝他那裡多看一眼,結果就沒看清他的糖人架!
也有人後悔自己粗心,缺乏警惕,失去了邀功請賞的時機,我家小孩子買了他的糖人,回家跟我鬧,說為什麼有的糖人只能看不能吃,不公平,我心裡也納悶呢,做了糖人怎麼不賣?不能吃的糖人叫什麼糖人?我就是缺了個心眼,沒猜到那糖人肚子裡藏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