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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病,那你快去送冬衣吧,去大燕嶺那麼遠的路,你再不趕路大雪就要下來了,你丈夫就要凍成雪人啦!綠衣女子嗤地一笑,甩著袖子向其他女織匠那兒擠過去,然後碧奴清晰地聽見了她欣喜的聲音,你們沒看出來?快來看,她就是桃村那瘋女子呀!
交頭接耳的女織匠們全部回過頭來了,他們都用驚愕而好奇的目光看著碧奴,就是她。就是她。相思病。瘋女子。那青蛙呢?青蛙藏在她頭頂的包裹里呢。碧奴站在他們針尖一樣的目光里,臉上身上都感到了說不出來的刺痛,她累得心力交瘁,沒有力氣去和那些女子論理,桃村也一樣,一群女子在一起誰不嘰喳呢,他們都喜歡說她的閒話,碧奴沒有別的辦法對付他們,突然想起桃村的錦衣應對流言的方法,便對著那些女子響亮地吐了一口唾沫。
路邊還有其他女子,幾個山地女子,沉默地站在人市一角,在暮色中就像一排樹的影子。碧奴離開了盛裝的女織匠,朝一個手執糙笠的黑衣婦人走過去,那女子的身影讓她想起了木筏上的山地女子,也讓她想起包裹里的那隻青蛙。她想問那女子從哪兒來,是不是從東北山地來,認識不認識一個乘木筏沿河尋子的婦人?但在這個充滿敵意的人市上,碧奴對交流失去了信心,她決定不說話,什麼都不問,我不問你,你也別來問我。碧奴沉默著站在那裡,和山地女子們站在一起,站在一起等過路的車馬。那黑衣婦人放下掩面的糙笠,露出一張浮腫的灰暗的面孔,她一說話嘴裡散發出一股魚腥糙的氣味。你不應該站到他們那兒去,老的,丑的,病病歪歪的,沒有手藝的,應該站在我們這兒。那女子神情木然地打量碧奴頭頂上的包裹,說,你比我們強,頭上還頂個大包裹呢,我們什麼都沒有,只好站在這裡等,我們不等織室的馬車,有人肯把我們買去拉套犁地就好,大牲口說的就是我們呀,可沒人要買我們山地女子,做大牲口都不行,嫌我們丑,嫌我們笨,我們等不到馬車的,我們是在這裡等死呢,你要是也等死,就跟我們在一起。
藍糙澗人市並沒有碧奴的位置,她不能站在女織匠那邊,也不想站在山地女子這邊了,她聽出黑衣女子絕望的話語不是挽留,更多的是拒絕。碧奴為自己感到心酸,連山地女子這邊也無容身之處,這樣一來她只好站在路的中央了。碧奴惘然地站在路的中央,和其他人一起等,等。他們守望著路過人市的最後的車馬。藍糙澗的天空正在慢慢地暗下來,山口吹來的風有點冷了,大路上偶爾會過去一輛車,兩邊的人群便隨之躁動起來,女織匠們撣衣整發,舉起五顏六色的荷包,儀態還算保持了一點矜持,對面的男孩子乾脆就跑過去拉拽著車氅,他們想直接爬上車去,被趕車人的鞭子打回來了,趕車人說,不買人了,今天不買人!那些自卑的山地女子們在後面怯怯地追上去,大聲問,大牲口要不要?不拿工錢,管飯就行!車上的人回答道,不要不要,不要大牲口,光管飯也不行!
碧奴頂著個包裹在路上躲閃著車馬,她孤單窘迫的身影再次引起了樹下那些男孩的注意,他們朝碧奴頭上的包裹指指戳戳,說,去看看,包裹里有沒有一隻青蛙?另一個粗啞的聲音聽起來是屬於某個老年男子的,看什麼青蛙,去看看那包裹里有沒有刀幣?碧奴感到暮色中的這個人市有點險惡,路的中央依然不是她適宜停留的地方,她準備回到路的左邊去。野棗樹沙沙地搖晃了一陣,那個藏彈弓的男孩從樹上跳下來了,還有一個男孩也站了起來,向碧奴追過來。碧奴大叫一聲,說,你們要做強盜?小心官府把你們綁走!男孩們一時怔在那裡,那個老年男子的聲音又陰險地響起來,綁走就綁走,綁到牢里有飯吃,比在這裡餓死好!他們受到了明確的鼓勵,一個男孩鸚鵡學舌道,綁走就綁走,綁走有飯吃!另一個學著強盜的口氣說,留下買路錢再走!他們像兩頭野獸一樣朝碧奴撞過來。
百春台
他們在天黑之前抵達了百春台。
月光下的百春台是一座奢華而明亮的孤島,在秋夜淒涼的青雲郡大地上,這孤島高台飛檐,燭影搖曳,縈繞著弦樂絲竹之聲,看上去是最後一頭狂歡的巨獸。驢車穿越了一片樹林來到水邊,車夫勒韁停車,回頭對碧奴說,下去,下去,拿你兩個刀幣,我帶你往北走了二十里,你該下車了!
碧奴沒有聽見車夫的驅逐令,她一路上努力地閃避蒙面客的眼睛,還有他袍下飄起的神秘的麝香和薄荷的氣味,驢車上的二十里路令她精疲力竭,蒙面客的眼睛在暗夜裡有如一盞燈,掃視著四周,她恰恰是在他燈火般的目光下迷了路。蒙面客冰冷的儀態以及他袍下扶劍的手勢,讓碧奴回憶起她小時候在北山上遇見的一個黃甸人,那人掖著東西在山上走,桃村的孩子追著他打聽,叔叔你袍子裡掖了什麼東西?那人笑了一下,袍子掀開來,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碧奴想起那個人頭便再也不敢看他的袍子了,在驢車的顛簸之中她覺得自己和一把劍一起在夜色中漂浮,她迷失了方向。
車夫粗魯地踢了她一腳,你是聾了還是睡著了?到百春台啦,快給我下去,別讓人看見!
下了驢車,腳下的地面仍然在波動,碧奴發現她有點站不穩,人就蹲下來了。她蹲在一個陌生的夢境一樣的地方。水把百春台和樹林隔離開了,一條壕河錦帶似的包圍著百春台,對岸人影閃爍,一排豹徽燈籠迎風飄搖。鐵鏈和轤轆聲交叉地響起來,河上有一片巨大的黑影一閃,一座橋從半空中降落下來,那座半空降落的吊橋把碧奴嚇了一跳。
碧奴倉惶間彎下了腰,頭上的包裹跌落在地上了,她半蹲著拾掇包裹的時候看見驢車已經上了橋,便跳起來對車夫喊,大哥你不能把我扔在這裡,你拿了我兩個刀幣,怎麼就捎了我二十里地,大哥你得退一個刀幣給我!
車夫和蒙面客都回過頭,沉默的蒙面客仍然沉默著,只有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光。車夫罵了一聲,說,看你樣子傻,你倒是精明,拿你兩個刀幣,你還要我帶你進百春台?也不瞪大眼睛看看,百春台是你進去的地方?
碧奴屏著呼吸傾聽河那邊的聲音,說,大哥你騙我呢,誰說女子不能過這橋,我聽見女子的聲音啦!
車夫先怒後笑,道,那是賣笑的女子!你要去賣笑?看你的姿色,學點吹拉彈唱的,倒是有本錢,你再扔一個刀幣過來,我替你引薦給樂房主事,讓你進去賣笑去!
碧奴沒來得及說什麼,是那隻青蛙在包裹裡面焦灼地掙扎,青蛙從鞋子裡跳出來,在碧奴的手背上停留了一個瞬間,留下一片反常的滾燙的熱痕,然後它就跳出去了。從桃村到百春台,青蛙一直羞怯地躲在豈梁的鞋子裡,可現在它大膽地跳出來了,碧奴驚愕地看見青蛙在月光下跳,跳,跳到了驢車上,從蒙面客躲閃的身體來看,青蛙是跳到他懷裡去了。
別過去,他不是你兒子!碧奴突然明白了青蛙的心,她驚恐地叫喊起來,快回來,他不認識你,他不是你兒子!
碧奴對青蛙尖叫著,可惜她的制止已經遲了,蒙面客捉住了青蛙,她看見他的手輕輕地一揮,一個小小的黑影劃出一道弧線,墜落到水裡去了。
吊橋那面響起一陣急促的鑼聲,是守夜人在催促驢車過橋,車夫的腳舉了起來,甩響鞭繩,碧奴絕望之中去追驢車,她的手在慌亂中順勢一拉,抓住的恰好是蒙面客的腰帶,在月光下碧奴看清了她手裡的是腰帶,碧奴的手下意識地鬆了一下,鬆了一下又緊緊地抓緊了,慌亂中她對那男子叫了起來,那不是青蛙,是你母親的魂靈呀,你會遭報應的,你把你母親扔到水裡去了!
蒙面客站了起來,袍飛之處冷光一閃,惶然之間,一把短劍已經斷開了碧奴的手和腰帶的糾纏,蒙面客拔劍割斷了自己的腰帶,他仍然像一塊岩石聳立在車上,車夫暴怒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什麼母親?什麼魂靈?車夫對碧奴吼道,你小心讓他一劍穿了心,他是衡明君請來的大刀客,他的刀劍不認人,不認親人,更不認鬼魂!
碧奴跌坐在地上,手裡抓著一小截腰帶,借著月光可以看見織錦腰帶上的豹子圖紋,一片黑色的痕跡很蹊蹺地黏在上面,碧奴現在肯定了,那是一灘血跡。
驢車過橋後,對岸一陣忙碌,吊橋沉重地升起來,從河上消失了,壕河恢復了它的防範之心,把碧奴一個人隔絕在岸邊。對面的燈影中已經空無一人,唯有煉丹爐里還閃爍著紅色的火苗,司爐火工偶爾從牆後出來,往爐膛里填入柴禾。碧奴手執一截蒙面客的腰帶站在河邊,看見對面的百春台浸泡在月光下,像一頭巨獸,夜空中瀰漫著一股神秘的氣味,也許是煉丹的氣味,也許只是巨獸嘴裡的呼吸。
碧奴沿著河邊走,尋找她的青蛙。月光下的壕河水波粼粼,水面上依稀可見一葉浮萍,馱著一個小小的黑影向著百春台游去,留下一串鏈狀的波紋,一定是那隻青蛙。那隻尋子的青蛙,碧奴是再也喊不回來了。河對岸的棚屋裡傳來許多年輕男子的喧譁聲,他們都可能是那黑衣婦人的兒子,可是誰認得出一個變了青蛙的母親呢,誰願意做一隻青蛙的兒子呢?碧奴在河邊等了一會兒,她知道青蛙不會回頭了,那可憐的亡魂聞到了兒子的氣味,她便失去了惟一的旅伴,剩下的路,她要一個人走了。
青蛙一走,包裹清靜了,豈梁的鞋子也空了。碧奴在水裡把豈梁的鞋子洗乾淨,然後她在水面上照了照自己的面孔,月光下的水面平靜如鏡,可這麼大的鏡面也映不出她的臉,她的臉消失在水光里了,她看不見自己,剎那間碧奴不記得自己的臉是什麼樣子了。她努力地回憶自己的模樣,結果看見的是木筏上那山地女子憔悴蒼老的臉,那張臉上一片淚光,眼睛充滿了不祥的陰翳。碧奴跪在水邊撫摸自己的眼睛,她記得自己的眼睛是明亮而美麗的,可是她的眼睛不記得她的手指了,它們利用睫毛躲閃著手指的撫摸,她撫摸自己的鼻子,桃村的女子們都羨慕她長了一個小巧玲瓏的蔥鼻,可是鼻子也用冷淡的態度拒絕了她的撫摸,還流出了一點鼻涕,惡作劇地粘在她的手指上。她蘸了一滴河水塗在皴裂的嘴唇上,她記得豈梁最愛她的嘴唇,說她的嘴唇是紅的,也是甜的。可是兩片嘴唇也居然死死地抿緊了,拒絕那滴水的滋潤,它們都在意氣用事,它們在責怪碧奴,為了一個萬豈梁,你辜負了一切,甚至辜負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唇,辜負了自己的美貌。碧奴最後抓住了自己蓬亂的髮髻,髮髻不悲不喜,以一層粘澀的灰土迎接主人的手指,提醒她一路上頭髮里盛了多少淚,盛了那麼多淚了,碧奴你該把頭髮洗一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