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是芹素死了?前幾天還看見他在藍糙澗的酒館喝酒呢,喝了一壇酒,吃了好多肉!幾個關兵圍著棺材,不相信芹素已經躺在裡面。一個關兵很沮喪地說,他在酒館裡還跟我借了一個刀幣呢,說借我一個還我兩個,這下好了,那一個也討不回來了,他娘的,這是存心賴帳呢。
那言語無意中傷害了車夫無掌的自尊,他冷笑起來,你是狗眼看人低呢,芹素好歹是百春台的門客,拿一條命來賴你兩個刀幣的帳?哪兒有這麼下賤的命!
另一個關兵對無掌的說法不以為然,小偷做了門客,大不了就是個小偷門客嘛!他說,我看芹素進了你們百春台,最大的長進就是學會了借錢!他以前從來都是偷的,什麼都偷,我們鄧將軍的龍頭寶劍他也敢偷,偷了獻給衡明君,去做見面禮!
牽扯到百春台主人的名譽,無掌的表情就顯得嚴峻起來。這位兄弟,以後說話掂量一下再說,芹素敢獻那寶劍,我們衡明君大人也不收那不乾不淨的禮呀!無掌傲慢地用腳捅了捅那關兵,說,那寶劍不是還給你們鄧將軍了嗎?再說了,我們大人什麼寶劍沒有?連國王都送了一把龍頭梅花劍給他,是金柄的,刺到了血,劍上的梅花就開,別看你們執刀弄槍,劍上開梅花的寶劍,恐怕你們聽都沒聽說過呢?
關兵們遭到了奚落,滿腔怒火不便發作,就對無掌說,我們不管劍上開梅花還是杏花,我們是守關的,只管開閘封關查驗路人,上面有令,非常時期王公貴族的車馬過關,也要一視同仁,嚴加查驗。
無掌說,驗吧驗吧,一口棺材,一個死人,看看你們能不能把死人驗成活人!
關兵們湧上去圍住運棺車,男孩跳下了棺材,那女子卻怎麼也拉不下車。她木然地坐在那裡,任憑他們怎麼拉扯,人和棺材似乎緊緊地黏在一起了,關兵們撩開她的喪袍才發現了奧秘,女子的一隻腳被鎖在棺材環上了。
這是怎麼回事?關兵們大叫起來,這女子什麼人?怎麼把她鎖在棺材扣上?
什麼人?虧你們問得出來!車夫無掌說,芹素的媳婦才鎖在芹素的棺材上!
關兵們狐疑地打量著碧奴,看見一張蒼白浮腫的臉,額頭上布滿青瘀和血痕,眼睛哭腫了,狀如核桃,淚水仍然從一線眼fèng里頑強地流出來,看上去她的神智並不清楚。她張大嘴向關兵們說著什麼,但是只發出了一絲絲含糊的氣聲,細若遊絲。
無掌,這女子在說什麼?關兵們聽不清碧奴的聲音,回頭對車夫喊,這女子,看上去不對勁呀!
難道人家死了丈夫,還要對你們拋媚眼嗎?她是傷心過度,人有點糊塗啦。
那她的額頭怎麼撞成這樣?是撞棺材了吧?
你們大驚小怪幹什麼?沒見過烈女哭棺呀?烈女哭棺,都要撞棺材的!車夫不耐煩地過來,整理了一下碧奴腳上的鐐銬,把她往旁邊推了推,給關兵們騰出了更寬鬆的地方,他說,你們別管她了,她的事情你們也管不了,趕緊查你們的棺材吧!
關兵們丟下碧奴,準備檢查棺材,由於誰都怕掀芹素的棺蓋招了晦氣,幾個人互相推諉起來,無掌坐在牛車前面冷笑,說,掀個棺材蓋子也不敢?幸虧你們就守個關,要是派你們去打外寇,我們早就亡國了!也不知道關兵們是否聽見了他的嘀咕,他們乒桌球乓地敲打起棺木來,敲打聲明顯越來越野蠻。別敲了,再敲惹惱了芹素,看他的鬼魂怎麼報復你們,把你們家祖墳里的屍骨全偷光!無掌威脅著關兵們,回頭對那個男孩喊叫起來,你還在那裡傻跳幹什麼?你已經不是鹿人啦!你個不肖子,就這麼看著人家敲你爹的魂!快來把棺蓋打開,讓他們看看你爹的臉,他們要是不認識臉,就讓他們看他的手腕,他的手,人人都認識!
芳林驛
離平羊郡越近,離山就遠了,山像水波一樣層層退去,最後變成一些朦朧的影子。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黃綠交雜,是豐饒富足的顏色,過了一大片莜麥地,糙披屋式樣的村舍漸漸多了起來,許多雞狗在村里奔跑,人影卻很寂寥。溝渠邊一叢叢紫紅色的辣蓼,遠遠看上去是盛開的花。平原就是平原,天空寬大了好多,太陽則低下來,像火球一樣烤著莜麥地里的莊稼,田野里一片金黃。
這麼好的莜麥,怎麼沒人割?男孩在運棺車上大叫道。
這裡鬧瘟疫,人死得差不多了,白天沒人割,夜裡有人割的,鬼魂來割!車夫說。
你騙人,鬼魂不吃東西的,把莜麥割去有什麼用?
我不騙你,等夜裡到了芳林驛你就知道了。車夫說,這裡的人種下莜麥,沒來得及收割,就成了死鬼,他們咽不下這口氣,又是勤勞慣了的,做了鬼魂也不閒著,夜裡都下地,來割莜麥!
男孩說,那他們把莜麥割去堆哪兒呢,鬼魂沒地方堆糧食呀!
車夫說,你想讓他們把糧食往你肚子裡堆?做夢去,這世道鬼魂也是顧自己的,他們往自己肚子裡堆!
一望無際的平原讓碧奴感到暈眩,她迷失了方向,也不再需要方向了,她的腳依然銬在芹素的棺材上。他們告訴她,七里洞在北方,在去大燕嶺的路上。他們是在往北方去。車夫說,過了這平原,再看見山,那就是北方的山了,看見北方的山就看見大燕嶺了,看見大燕嶺就看見你男人了,你搭了這麼好的順風車,千萬別再尋死覓活的,該知足啦!
碧奴看見男孩骯髒的臉在棺材上晃動。他已不再是她的掘墓人,他不再為殘酷的死神做事,而去接受了百春台卑鄙的使命,讓她與棺木在一起,讓她活著。男孩搖身一變,用一隻小手緊緊地抓住她生命的尾巴,時刻監視著她,現在她連死的權利也失去了,百春台把她許配給了一個死人。百春台啊,它是那麼多人的天堂,獨獨成為了碧奴的地獄,他們劫掠了她的包裹,劫掠了她的身體,最後他們劫掠了她的悲傷,她的眼淚,甚至死的權利!
碧奴看得見棺材上的那隻大鐵環,它像另一隻大手牢牢地拉住她,從來沒有鬆動過。鐵環就是那個陌生男子的手,一個死人的手,拉住她,重複一個哀傷而虛榮的命令,哭,哭啊,為我哭,哭得再響一點!一路上碧奴對每一個路人甚至路邊的雞鴨豬羊哭訴,我從桃村來,我是桃村萬豈梁的妻子!所有嘶啞的哀訴都被別人當作了哭靈的內容。一路上碧奴撫棺痛哭,她為自己哭,為豈梁哭,她哭不出聲音,只有淚水沿途流淌,點點滴滴,都淌在路上的塵土裡了。有多少路人從運棺車邊走過呀,可他們一律把碧奴當做了別人的寡婦,那些人眼睛明亮有神,卻對碧奴白袍下露出來的一截鐵鏈視而不見,只是熱烈地議論著那面白色豹徽旗,還有旗幟下飄著香味的柏木棺材,他們由衷地羨慕那棺材裡的死人,說,看人家百春台的門客,死了也風光!睡那麼好的棺材,棺材旁守著賢妻孝子,多好的福氣!
他們把她鎖在死亡的洞口了,站起來是生,跳下去是死,可是碧奴站不起來,也跳不下去。碧奴斜倚著一個陌生人的棺木一路北上,感覺她不在牛車上,是一隻葫蘆在陌生的旅途上隨波逐流。你還尋不尋死了?你到底要不要去大燕嶺了?車夫和男孩重複的勸誘讓她疲憊,他們不知道,碧奴放棄了生,也放棄了死。早晨她的袍子上都是溫熱的陽光,那陽光讓她覺得活著很好,到了夜晚牛車沉在夜色里,棺木上一片寒意,北方也變成一團黑暗,她又覺得去大燕嶺的路比她的命更長,她放棄了死,也不許諾生。
那男孩時不時地過來揪她的頭髮,說,喘喘氣讓我聽!你沒死不准裝死,快動一動,說幾句話讓我聽!碧奴把男孩的手推開了。男孩說,你就會推我的手!你不說話,不吃餅,連尿也不撒!怎麼證明你是活的?你最多是半死不活!碧奴低頭看了看車上的干糙,一大片干糙都是濕的,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於是她說了一句話,她指著干糙說,孩子,姐姐還在流淚,會流淚就證明我活著呢。
運棺車路過了瘟疫的發祥地芳縣,奄奄一息的村莊裡連陽光都是蒼白的。他們在一棵樹下看見過一個小女孩,身邊圍著好幾條狗。狗朝著女孩吠叫不止,那女孩用樹枝打狗,打不走狗,就爬到樹上去了。女孩在樹上向運棺車招手,嘴裡叫道,帶我走,大叔大嬸行行好,帶我走!男孩站起來去拉車夫,他想要個更好的女伴,車夫回頭瞪了他一眼,罵道,你想死?沒看見這村子滿天蒼蠅?沒看見村里到處是野狗?房子裡都是死人,那女孩能沒瘟病?她上了車,我們就都沒命了!
男孩問碧奴,你的眼睛不是看得見死神嗎?看看那女孩有沒有瘟病,看看死神在不在她身邊?碧奴盯著那棵樹看了好久,說她看見了樹枝間的風,風是那女孩的死神,風已經在那棵樹下挖好了樹葉的墳。她告訴男孩,那是個樹葉變的女孩子,她跳不下那棵樹了,夜風吹下那樹上的第一片樹葉,那樹上的女孩子就會死去,變回一片樹葉落到地上。
運棺車在芳縣美麗的平原上不停地奔逃,半路上遇到一個瘋顛的老漢,他赤身裸體地從莜麥地里爬出來,半跪在水渠邊,向車上的人舉起一隻白薯。男孩對車夫說,這村子裡沒有蒼蠅,也沒有那麼多狗,你停一停,他要給我們白薯,讓你搭他一程呢!車夫說,你要吃他的白薯你下車去,你沒看見他的腿都爛了,他那玩意兒都爛剩下半截了,吃了他的白薯,你也會全身發爛,你還要不要下車去吃?
七里洞
芹素的家鄉在七里洞。
有人告訴他們,七里洞應該往東邊走,在一片樹林後面,看見了煙霧,就看見七里洞了。運棺車往東邊走著走著,走過了那片樹林,樹林後面沒有村莊,甚至路也沒有了,只有一條河橫亘在前面,河上架著一根獨木橋。
河邊捕蚌的老翁不認識芹素,他讓車夫退回去,從西邊繞到七里洞去,車夫朝西邊眺望著,說,怪了,西邊也看不見煙霧,看不見個鬼村子呀!
老翁指著天空說,河汊里霧氣大,你哪裡看得見七里洞的煙霧?那村子你更看不見,你不知道七里洞的意思嗎?七里洞的人都住在洞裡!
運棺車從河汊的迷霧裡繞出來,穿越了一片墳地和一片樹林,終於發現了一個隱藏在地下的村莊。炊煙正從許多洞裡裊裊升起,一些孩子的腦袋在洞口忽隱忽現,而在一個巨大的坑洞裡,香火升騰,傳來了許多人齊聲頌禱的聲音。
車夫開始命令車上的兩個人,到芹素的家了,快拍棺材,快哭,快哭起來!
男孩拍了下棺材,看看碧奴,說,她是賢妻,賢妻都沒哭呢,孝子怎麼能先哭?
車夫無掌瞪了一眼碧奴,看她憔悴的臉上表情漠然,知道這女子儘管淚如深海,哭聲卻是由她自己作主的,套在她腳上的鏈子已經解開了,他有信心管好她的腳,什麼時候鎖什麼時候放,他說了算,她的眼淚和悲傷,卻是他無法作主的。車夫這麼想著,及時地放棄了對賢妻的要求,重點去整頓孝子的儀態。男孩咧著嘴笑,臉上明顯是遊戲的表情,這使車夫又急又惱,他還是用鞭子說話,一雙靈巧的腳迅速勾起牛鞭,盤好了,啪地一聲甩在男孩的臉上,男孩的臉頰上頓時起了一道清晰的紅印,疼痛讓男孩真的大聲嚎哭起來,他一哭七里洞的無數洞口升起了人的腦袋,牛車上的人看見了七里洞人枯黃或者蒼白的臉,從煙霧裡零亂地浮現出來,他們有著細長的眼睛,高聳的顴骨,微微下塌的鼻樑,無論男女老少,頭髮都用一塊麻布高高地束起來,頭上好像頂了一個鳥窩。他們的容貌酷似芹素,可是從他們呆滯的眼神和抑鬱的表情看,他們並不像芹素的親人。